李渔《无声戏》明清小说

第二回 美男子避惑反生疑 -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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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日合该有事,许多邻舍坐在树下乘凉,蒋瑜偶然经过,邻舍道:“蒋大官,读书忒煞用心,这样热天,便在这边凉凉了去。”蒋瑜只得坐下,口里与人闲谈,手里倒拿着扇子,将玉坠掉来掉去,好启众人的问端。就有个邻舍道:“蒋大官好个玉坠,是那里来的?”蒋瑜道:“是个朋友送的,我如今要卖,不知价值几何,列位替我估一估。”众人接过去一看,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不则声。蒋瑜道:“何如?可有个定价?”众人道:“玩器我们不识,不好乱估,改日寻个识货的来替你看。”蒋瑜坐了一会儿,先回去了。


众人中有几个道:“这个扇坠,明明是赵玉吾的,他说把与媳妇了,为甚么到他手里来?莫非小蒋与他媳妇有些勾而搭之,送与他做表记的么?”有几个道:“他方才说是人送的,这个穷鬼,那有人把这样好东西送他。不消说,是赵家媳妇嫌丈夫丑陋,爱他标致,两个弄上手,送他的了,还有甚么疑得?”有一个尖酸的道:“可恨那老亡八平日轻嘴薄舌,惯要说人家隐情,我们偏要把这桩事塞他的口。”又有几个老成的道:“天下的物件,相同的多,知道是不是?明日只说蒋家有个玉坠,央我们估价,我们不识货,教他来估,看他认不认就知道了。若果然是他的,我们就刻薄他几句,燥燥脾胃,也不为过。”


算计定了,到第二日,等玉吾走出来,众人招揽他到店中,坐了一会,就把昨日看扇坠,估不出价来的话,说了一遍。玉吾道:“这等,何不待我去看看。”有几个后生竟要同他去,又有几个老成的,朝后生摇摇头道:“教他拿来就是了,何须去得?”看官,你道他为甚么不教玉吾去?他只怕蒋瑜见了对头,不肯拿出扇坠来,没有凭据,不好取笑他。故此只教一两个去,好骗他出来,这也是虑得到的去处。


谁知蒋瑜心无愧怍,见说有人要看,就交与他,自己也跟出来见玉吾,高声问道:“老伯,这样东西,是你用惯的,自然瞒你不得,你道价值多少?”玉吾把坠子捏了,仔细一看,登时换了形,脸上胀得通红,眼里急得火出。众人的眼睛,相在他脸上,他的眼睛,相在蒋瑜脸上。蒋瑜的眼睛没处相得,只得笑起来道:“老伯,莫非疑我寒儒家里,不该有这件玩器么?老实对你说,是人送与我的。”玉吾听见这两句话,一发火上添油,只说蒋瑜睡了他的媳妇,还当面讥诮他,竟要咆哮起来。仔细想一想道:“众人面前,我若动了声色,就不好开交。这样丑事,声扬开来不成体面。”只得收了怒色,换做笑容,朝蒋瑜道:“府上是旧家,玩器尽有,何必定要人送,只因舍下也有一个,式样与此相同,心上踌躇,要买去凑成一对,恐足下要索高价,故此察言观色,才敢启口。”蒋瑜道:“若是老伯要,但凭见赐就是,怎敢论价?”众人看见玉吾的光景,都晓得是了。到背后商量道:“他若拼几两银子,依旧买回去灭了迹,我们把甚么塞他的嘴?”就生个计较,走过来道:“你两个不好论价,待我们替你作中。赵老爹家那一个,与迦楠坠子共是五十两银子买的,除去一半,该二十五两。如今这个待我们拿了,赵老爹去取出那一个来,比一比好歹。若是那个好似这个,就要减几两;若是这个好似那个,就要增几两。若是两个一样,就照当初的价钱,再没得说。”玉吾道:“那一个是妇人家拿去了,那里还讨得出来?”众人道:“岂有此理,公公问媳妇要,怕他不肯?你只进去讨,只除非不在家里就罢了。若是在家里,自然一讨就拿出来的。”一面说,一面把玉坠取来,藏在袖中了。玉吾被众人逼不过,只得假应道:“这等且别,待我去讨,肯不肯明日回话。”众人做眼做势的作别。蒋瑜把扇坠放在众人身边,也回去了。


却说玉吾怒气冲冲回到家中,对妻子一五一十说了一遍。说完,摩胸拍桌气个不了。妻子道:“物件相同的尽多,或者另是一个也不可知,待我去讨讨看。”就往媳妇房中,说:“公公要讨玉坠做样,好去另买,快拿出来。”何氏把纸匣揭开一看,莫说玉坠,连迦楠香的都不见了,只得把各箱各笼倒翻了寻。还不曾寻得完,玉吾之妻就骂起来道:“好淫妇,我一向如何待你?你做出这样丑事来,扇坠送与野老公去了,还故意东寻西寻,何不寻到隔壁人家去!”何氏道:“婆婆说差了,媳妇又不曾到隔壁人家去,隔壁的人又不曾到我家来,有甚么丑事做得?”玉吾之妻道:“从来偷情的男子,养汉的妇人,个个是会飞的,不须从门里出入。这墙头上,屋梁上,那一处趴不过人来,丢不过东西去?”何氏道:“照这样说来,分明是我与人有甚么私情,把扇坠送他去了,这等还我一个凭据!”说完,放声大哭,颠作不了。玉吾之妻道:“好泼妇,你的凭证现被众人拿在那边,还耍犟嘴!”就把蒋瑜拿与众人看,众人拿与玉吾看的话,备细说了一遍,说完把何氏勒了一顿面光。何氏受气不过,只要寻死。玉吾恐怕邻居知觉,难于收拾,只得倒叫妻子忍耐,分付丫鬟劝住何氏。


次日走出门去,众人道:“扇坠一定讨出来了。”玉吾道:“不要说起,房下问媳妇要,他说娘家拿去了,一时讨不来,待慢慢去取。”众人道:“他又没有父母,把与那一个,难道送他令兄不成?”有一个道:“他令兄与我相熟的,待我去讨来。”说完起身要走,玉吾慌忙止住道:“这是我家的东西,为何要列位这等着急?”众人道:“不是我们前日看见,明明认得是你家的,为甚么在他手里?起先还只说你的度量宽宏,或者明晓得甚么原故,把与他的,所以拿来试你,不想你原不晓得,毕竟是个正气的人。如今府上又讨不出那一个,他家又现有这一个,随你甚么人,也要疑惑起来了。我们是极有涵养的,尚且替你耐不住,要查个明白。你平素是最喜批评别人的,为何轮到自己身上,就这等厚道起来?”


玉吾起先的肚肠,一味要忍耐,恐怕查到实处,要坏体面。坏了体面,媳妇就不好相容,所以只求掩过一时,就可以禁止下次,做个哑妇被奸,朦胧一世也罢了。谁想人住马不住,被众人说到这个地步,难道还好存厚道不成?只得拼着媳妇做事了,就对众人叹一口气道:“若论正理,家丑不可外扬,如今既蒙诸公见爱,我也忍不住了。一向疑心我家淫妇与那个畜生有些勾当,只因没有凭据,不好下手。如今有了真赃,怎么还禁得住?只是告起状来,须要几个干证,列位可肯替我出力么?”众人听见,齐声喝采道:“这才是个男子。我们有一个不到官的,必非人类!你快去写起状子来,切不可中止。”玉吾别了众人,就寻个讼师,写一张状道:告状人赵玉吾,为奸拐戕命事:兽恶蒋瑜,欺男幼懦,觊媳姿容。买屋结邻,穴墙窥诱。岂媳憎夫貌劣,苟合从奸,明去暗来,匪朝伊夕。忽于本月某夜,席卷衣玩千金,隔墙抛运,计图挈拐。身觉喊邻围救,遭伤几毙,通里某等参证。窃思受辱被奸,情方切齿;注财杀命,势更寒心。扣天正法,扶伦斩奸。上告。


却说那时节,成都有个知府,做官极其清正,有“一钱太守”之名。又兼不任耳目,不受嘱托,百姓有状告在他手里,他再不批属县,一概亲提,审明白了,也不申上司。罪轻的,打一顿板子,逐出免供。罪重的,立刻毙诸杖下。他生平极重的是纲常伦理之事;他性子极恼的是伤风败俗之人。凡有奸情告在他手里,原告没有一个不赢,被告没有一个不输到底。


赵玉吾将状子写完,竟奔府里去告。知府阅了状词,当堂批个“准”字,带入后衙。次日,检点隔夜的投文,别的都在,只少了一张告奸情的状子。知府道:“必定是衙门人抽去了。”及至升堂,将值日书吏,夹了又打,打了又夹,只是不招。只得差人教赵玉吾另补状来。状子补到,即使差人去拿。


却说蒋瑜因扇坠在邻舍身边,日日去讨,见邻舍只将别话支吾,又听见赵家婆媳之间,吵吵闹闹,甚是疑心。及至差人奉票来拘,才知扇坠果是赵家之物。心上思量道:“或者是他媳妇在梁上窥我,把扇坠丢下来,做个潘安掷果的意思。我因读书用心,不曾看见,也不可知。我如今理直气壮,到官府面前,照直说去,官府是吃盐米的,料想不好难为我。”故此也不诉状,竟去听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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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渔《无声戏》明清小说By 人间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