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渔《无声戏》明清小说

第二回 美男子避惑反生疑 -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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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上几日,差人带去投到,挂出牌来,第一起就是奸拐戕命事。知府坐堂,先叫玉吾上去问道:“既是蒋瑜奸你媳妇,为甚么儿子不告状,要你做公的出名?莫非你也与媳妇有私,在房里撞着奸夫,故此争锋告状么?”玉吾磕头道:“青天在上,小的是敦伦重礼之人,怎敢做禽兽聚鹿之事。只因儿子年幼,媳妇虽娶过门,还不曾并亲,虽有夫妇之名,尚无喝随之实。况且年轻口讷,不会讲话,所以小的自己出名。”知府道:“这等,他奸你媳妇,有何凭据?甚么人指见?从直讲来。”玉吾知道官府明白,不敢妄言,只将媳妇卧房与蒋瑜书房隔壁,因蒋瑜挑逗媳妇,媳妇移房避他,他又跟随引诱,不想终久被他奸淫上手,后来天理不容,露出赃据,被邻里拿住的话,从直说去。


知府点头道:“你这些话,倒也象是真情。”又叫干证去审,只见众人的话,与玉吾句句相同,没有一毫渗漏。又有玉坠做了奸赃,还有甚么疑得?就叫蒋瑜上去道:“你为何引诱良家女子,肆意奸淫?又骗了许多财物,要拐他逃走,是何道理?”蒋瑜道:“老爷在上,童生自幼丧父家贫,刻苦励志功名,终日刺股悬梁,尚博不得一领蓝衫挂体,那有功夫去钻穴逾墙?只因数日之前,不知甚么原故,在书架上捡得玉坠一枚,将来吊在扇上,众人看见,说是赵家之物,所以不察虚实,就告起状来。这玉坠是他的不是他的,童生也不知道,只是与他媳妇并没有一毫奸情。”知府道:“你若与他无奸,这玉坠是飞到你家来的不成?不动刑具你那里肯招!”叫皂隶“夹起来!”皂隶就把夹棍一丢,将蒋瑜鞋袜解去,一双雪白的嫩腿,放在两块檀木之中,用力一收,蒋瑜喊得一声,晕死去了。皂隶把他头发解开,过了一会,方才苏醒。知府问道,“你招不招?”蒋瑜摇头道:“并无奸情,叫小的把甚么招得?”知府又叫皂隶重敲,敲了一百。蒋瑜熬不过疼,只得喊道:“小的愿招!”知府就叫“松了”。皂隶把夹棍一松,蒋瑜又死去一刻,才醒来道:“他媳妇有心到小的是真,这玉坠是他丢过来引诱小的的。小的以礼法自守,并不曾敢去奸淫他。老爷不信,只审那妇人就是了。”知府道:“叫何氏上来。”


看官,但是官府审奸情,先要看妇人的容貌,若还容貌丑陋,他还半信半疑。若是遇着标致的,就道他有诲淫之具,不审而自明了。彼时何氏跪在仪门外,被官府叫将上去,不上三丈路,走了一二刻时辰。一来脚小,二来胆怯。及至走到堂上双膝跪下,好象没有骨头的一般,竟要随风吹倒,那一种软弱之态,先画出一幅美人图了。知府又叫抬起头来,只见他俊脸一抬,娇羞百出,远山如画,秋波欲流。一张似雪的面孔,映出一点似血的朱唇,红者愈红,白者愈白。知府看了先笑一笑,又大怒起来道:“看你这个模样,就是个淫物了。你今日来听审,尚且脸上搽了粉,嘴上点了胭脂,在本府面前,扭扭捏捏,则平日之邪行可知。奸情一定是真了。”看官,你道这是甚么原故?只因知府是个老实人,平日又有些惧内,不曾见过美色。只说天下的妇人,毕竟要搽了粉才白,点了胭脂才红,扭捏起来才有风致。不晓得何氏这种姿容态度,是天生成的,不但扭捏不来,亦且洗涤不去,他那里晓得。


说完了又道:“你好好把蒋瑜奸你的话,从直说来,省得我动刑具。”何氏哭起来道:“小妇人与他并没有奸情,教我从那里说起?”知府叫拶起来,皂隶就吆喝一声,将他纤手扯出,可怜四个笋尖样的指头,套在笔管里面抽将拢来,教他如何熬得?少不得娇啼婉转,有许多可怜的态度做出来。知府道:“他方才说,玉坠是你丢去引诱他的,他倒归罪于你,你怎么还替他隐瞒?”何氏对着蒋瑜道:“皇天在上,我何曾丢玉坠与你?起先我在后面做房,你在后面读书引诱我。我搬到前面避你,你又跟到前面来。只为你跟来跟去,起了我公婆疑惑之心,所以陷我至此。我不埋怨你就够了,你倒冤屈我起来。”说完放声大哭。知府肚里思量道:“看他两边的话,渐渐有些合拢来了,这样一个标致后生,与这样一个娇艳的女子,隔着一层单壁,干柴烈火,岂不做出事来?如今只看他原夫生得何如,若是原夫之貌好似蒋瑜,还要费一番推敲。倘若相貌庸劣,自然情弊显然了。”就分付道:“且把蒋瑜收监,明日带赵玉吾的儿子来,再审一审,就好定案。”


只见蒋瑜送入监中,十分狼狈。禁子要钱,脚骨要医,又要送饭调理,囊中没有半文,教他把甚么使费?只得央人去问岳丈借贷。陆家一向原有悔亲之心,如今又见他弄出事来,一发是眼中之钉,鼻头之醋了,那里还有银子借他?就回复道:“要借贷是没有,他若肯退亲,我情愿将财礼送还。”蒋瑜此时性命要紧,那里顾得体面?只得写了退婚文书,央人送去,方才换得些银子救命。


且说知府因接上司,一连忙了数日,不曾审得这起奸情。及至公务已完,才叫原差带到,各犯都不叫,先叫赵旭郎上来。旭郎走到丹墀,知府把他仔细一看,是怎生一个模样?有《西江月》为证:面似退光黑漆,发如鬈累金丝。鼻中有涕眼多脂,满脸密麻兼痣。  劣相般般俱备,谁知更有微疵;瞳人内有好花枝,睁着把官斜视。


知府看了这副嘴脸,心上已自了然。再问他几句话,一字也答应不来,又知道是个憨物,就道:“不消说了,叫蒋瑜上来。”蒋瑜走到,膝头不曾着地,知府道:“你如今招不招?”蒋瑜仍旧照前说去,只不改口。知府道:“再夹起来!”


看官,你道夹棍是件甚么东西,可以受两次的?熬得头一次不招,也就是个铁汉子了。临到第二番,莫说笞杖、徙流的活罪宁可认了,不来换这个苦吃,就是砍头、刖足、凌迟、碎剐的极刑,也只得权且认了,捱过一时。这叫做“在生一日,胜死千年”。为民上的要晓得犯人口里的话,无心中试出来的才是真情;夹棍上逼出来的总非实据。从古来这两块无情之木,不知屈死了多少良民。做官的人少用他一次,积一次阴功;多用他一番,损一番阴德。不是甚么家常日用的家伙,离他不得的。


蒋瑜的脚骨,前次夹扁了,此时还不曾复原,怎么再吃得起这个苦,就喊道:“老爷不消夹,小的招就是了。何氏与小的通奸是实,这玉坠是他送的表记,小的家贫留不住,拿出去卖,被人认出来的,所招的是实。”知府就丢签下来,打了二十,叫赵玉吾上去问道:“奸情审得是真了,那何氏你还要他做媳妇么?”赵玉吾道:“小的是有体面的人,怎好留失节之妇?情愿教儿子离婚。”知府一面教画供,一面提起笔来判道:审得蒋瑜、赵玉吾,比邻而居。赵玉吾之媳何氏,长夫数年,虽赋《桃夭》,未经合卺。蒋瑜书室与何氏卧榻止隔一墙,怨旷相挑,遂成苟合。何氏以玉坠为赠,蒋瑜贪贫而售之,为众所获,交相播传。赵玉吾耻蒙墙茨之声,遂有是控。据瑜口供,事事皆实。盗淫处女,拟辟何辞?因属和奸,姑从轻拟。何氏受玷之身,难与良人相匹,应遣大归,赵玉吾家范不严,薄杖示儆。


众人画供之后,各个讨保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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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渔《无声戏》明清小说By 人间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