醜陋與聰明,結合成一種獨有的痛苦,而小雪從小就一直很清楚那種痛苦。
她知道她自己長得不好看,略胖的身形,扁平的五官,加上一股沈悶的氣息,讓她無論如何都發不出光彩。她知道這輩子大概都是如此了,也就慢慢習慣自己的樣態跟適應這個社會。
所謂的社會也沒太複雜,就是美貌可以讓你被原諒,而醜陋不會。例如:
醜陋的人說錯話,會換來三字經。
美貌的人說錯話,會被當成聖經。
醜陋的人做錯事,會被裁員。
美貌的人做錯事,連主管都會支援。
醜陋的人遲到,會被放鴿子。
美貌的人遲到,還是會有保留位置。
醜陋的人憤世嫉俗,會被視為變態。
美貌的人憤世嫉俗,會被視為姿態。
醜陋好像很可怕,但小雪覺得其實還好,因為她知道只要愚笨便可以解救醜陋帶來的那些困擾。
超級愚笨讓你看不到那些差異性,一般愚笨讓你不這麼敏感於那些差異性,些微愚笨讓你可以勉強接受那差異性。
但小雪太聰明了,她從小就能看出那些差異性。
一開始她表達不滿,但她的醜陋讓她的不滿被視為尖酸刻薄與自以為是。所以她只好變得更聰明。也就是她要用更大的聰明去隱藏她原本的聰明,開始努力耍笨。
當別人在臺北美術館自拍上傳的時候,她要偷偷收起她對馬歇爾•杜象的感動,跟著別人一起討論IG上的濾鏡用那一個好。
當別人在圖書館睡覺談戀愛的時候,她要藏起康德的唯心論,跟旁人一起說彭于晏比王陽明帥,張孝全的體脂再降低就完美了。
當別人在轉貼那些手寫字,例如:「晨曦照落,小琉球的海龜,頭伸出水面,像極了愛情。」她要跟著大笑,避免想起泰戈爾的《飄鳥集》。
她用更細膩的聰明織出一張面具,讓她可以融入社會。
出社會之後,她也不想找太好的工作。越高薪的世界,越競爭的環境,越是美貌者的舞台,同時也是醜陋者的月台。所以她就在電子工廠安安靜靜的當作業員,白色的帽子跟口罩、制服,8小時的工作時間裡,沒有醜陋與美貌的問題來騷擾她。單調的工作,讓她的思緒可以輕鬆的四處旅行,徜徉在知識與美的世界裡。
下班時,獨自一人在樹蔭下走著,路再長也是一種享受,她不渴望友伴,甚至覺得浪漫。偶而她搭公車回家時,甚至會刻意多坐幾站,再下車往回走,開心的以為那是流浪與探險。好天氣她會雀躍不已,一首詩也足以讓她流淚。
如果沒有肉身,小雪美的像天使。
她不害怕孤單,但是她還是需要正常的對話,白日裡的那些愚蠢喬裝,根本不是她自己,所以她養了一隻貓。空白的日子裡,她只能跟貓對話,維持她靈魂的高尚。
夏天的尾聲,她想吃苦瓜鑲肉。
切開苦瓜之際,她突然發現,自己何嘗不是苦瓜,醜陋而苦澀。但再仔細想,偏是苦瓜能吸受濃郁之物,那些醬油、豆豉、鳳梨、鹹蛋,味道強悍霸道,但在苦瓜面前都又俯首稱臣。一道菜裡只要有苦瓜,菜一上桌任何人都會關注苦瓜,其他菜,都是配角,只為讓苦瓜更有味道。
小雪笑了一下。
畢竟她是真聰明,終於知道那些苦澀,才是她一生最獨特的禮物。
來賓:桃園 小陳
《牆上橘虎斑》新書上市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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