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鬼城隐居

不是我发现了乳山银滩,是乳山银滩收留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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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脑子里突然蹦出来一个不同寻常的想法:不是我发现了乳山银滩,而是乳山银滩收留了我。

这个念头来得很突然。

那天午后,我照例坐在阳台上发呆。窗外是那片看了三年的海,灰蓝色的,像一块巨大的、沉默的铁。阳光打在我的脚背上,暖洋洋的。就在那一瞬间,像是一道闪电击中了我的天灵盖,我手里的茶杯停在半空,心里那个长期以来构建的英雄叙事,轰然倒塌。

以前,我总是习惯用一种探险家的口吻对自己,也对别人说:“嘿,看,是我发现了这块宝地。”

但那一刻,我突然羞愧得无地自容。

我算什么发现者?我不过是一个在大城市里撞得头破血流,带着一身伤痕和疲惫,踉踉跄跄逃到这里的难民。是这片被世人嘲笑的土地,一声不吭地接纳了我。

根本不是我慧眼识珠发现了它,而是它宽宏大量收留了我。

02

是的,乳山银滩一直在这里,它默默的,从不向谁炫耀,即使别人侮辱它,它也从不回应,就像海浪一样,一天两次涨落,万年都不变。

你想想看,这几年,外面的世界是怎么议论这里的?

网络上铺天盖地的标签:鬼城、海边的鹤岗、韭菜地、除了房子一无所有……人们极尽嘲讽之能事,把这里描绘成一个荒诞的笑话,一个投资失败的标本。

可是,银滩回应过哪怕一句吗?

没有。

它就静静地卧在那儿,像一头沉睡的巨兽。它不需要辩解,不需要反击,也不屑于向谁炫耀它的美。哪怕只有几百块一平米的白菜价,哪怕空置率高得惊人,它依然有着最顶级的蓝天,最细腻的沙滩。

它就像它面前的那片海浪一样,遵循着亘古不变的节奏。潮涨,潮落;再涨,再落。一天两次,一年七百多次,一万年无数次。

无论你是赞美它“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还是唾骂它“荒无人烟,鸟不拉屎”,对它来说,都没有任何区别。它甚至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03

以前我一直吹嘘,是我发现了乳山银滩这个宝地,发现了它的美丽与安静,我在这里骄傲独立的生活了三年,是带着一种超然自负的,一种人类固有的自负。

回想这三年,我确实是有些飘了。

我在视频里,在文章里,甚至在心里,都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世人皆醉我独醒的隐士。我觉得自己太牛了,别人都在写字楼里当牛做马,而我独具慧眼,找到了这么一个便宜又舒服的桃花源。

我把这里当成了我的战利品,当成了我智慧的证明。

我享受着这里的安静,却把这种安静归功于我的选择。我看着窗外的落日,心里想的是:“看,这是朕打下的江山。”

现在想来,这是一种多么可笑的、典型的人类自负啊。

这种自负,就像一只趴在牛角上的苍蝇,以为是自己在以此为座驾,甚至以为是自己在指引牛的方向。我们总是太容易把环境的馈赠,当成是自己的本事;把大自然的恩赐,当成是自己的发现。

04

人总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中心,而不知道这个世界并不是围绕着他转。银滩也不是围绕我转,我也不是乳山银滩的中心,我太自我了。

我住了三年,就以为自己是这里的主人了?

太天真了。

这片海,这片滩,这里的每一粒沙子,每一缕风,都在按它们自己的逻辑运转,跟我没有半毛钱关系。

我不看海的时候,海依然在拍打礁石;我不看日落的时候,太阳依然会把云彩烧成金红色。我不出门的时候,风依然在街道上呼啸。

世界是客观存在的冷酷仙境,而我,只是一个偶然闯入的、微不足道的过客。我太自我了,自我到以为我的感受就是世界的全部,以为我的喜怒哀乐能影响这片天地的运转。

其实,我在或者不在,对银滩来说,比一粒灰尘的起落还要轻微。

05

银滩的潮汐是太阳和月亮的共同作用,银滩的四季是太阳在南北回归线之间摆动,银滩的客人夏来冬去是天气在驱赶他们,这一切在我来乳山银滩之前都不停的重复着,并不是我导致的,也不是我所能控制的。

看看这精密的宇宙齿轮吧。

每天海水的进退,那是月球引力在拉扯,是万有引力定律在起作用,关我什么事?窗外树叶的枯荣,北风的呼啸,那是地球公转到了特定的位置,太阳直射点在南北回归线之间像钟摆一样移动,关我什么事?

即使是那些被人津津乐道的候鸟老人,夏天像潮水一样涌来,把银滩挤得满满当当;冬天又像潮水一样退去,留下一座空城。这也不是谁的意志,这是气候在驱赶他们,是冷暖气流在指挥他们。

这是一个巨大的、复杂的、精密运转的系统。

这一切的重复与循环,在我还没出生的时候就在进行,在我死后依然会继续。这一切跟我写不写日记、拍不拍视频、有没有发现这里,没有任何因果关系。

我什么都控制不了,我甚至连明天的天气都控制不了。

06

从秦始皇东巡大海,乳山银滩就一直在这里,甚至盘古开天辟地时,乳山银滩就一直在这里,而我,一个小小的平凡的人类,在乳山银滩只有短短的三年,我有什么资格说是我发现了它?

把时间轴拉长一点,我的这种发现感就更显得荒唐。

两千多年前,秦始皇骑着马东巡至此时,这片海就在拍打着岸边。那时候没有烂尾楼,没有海景房,但银滩就在那里。再往前推,推到神话时代,推到盘古开天辟地,推到地质运动造就了胶东半岛的时候,银滩就在那里。

它见证了沧海桑田,见证了朝代更迭,见证了无数像我一样的凡人来了又去。

而我呢?第欧根尼,一个三十多岁的普通男人,在这里住了三年。三年,对着几亿年的地质史,连一眨眼的功夫都算不上。

我就像一个刚刚爬上一座存在了亿万年的大山的蚂蚁,然后对着大山喊:“嘿,是我发现了你!”

大山只会觉得好笑。我有什么资格用发现这个词?我只是路过,只是短暂地寄生。

07

在这里,我感受到了大自然的美好和无垠;在这里,我解开了许多人生谜题和疑惑;在这里,我获得了内心的平静和自由;在这里,我认识到了人的多么渺小和可笑。

但我依然要感谢这三年。

正是因为这片土地的宽容,让我这个渺小的寄生者,看到了一些以前看不到的东西。

在城市里,视野被高楼挡住,我们只能看到人造的繁华。而在这里,视线没有任何遮挡,直抵海平线。那种无垠的蓝,那种铺天盖地的风,让我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什么是大自然。

面对这种宏大,我心里那些曾经觉得天大的委屈、焦虑、不甘心,突然变得不值一提。

我在这里解开了很多人生的谜题。比如,人为什么要活着?是为了买房吗?是为了升职吗?当你看着一只海鸥在风中悬停,你会明白,活着就是为了存在本身,为了感受这一刻的风。

我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平静。那种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自己的自由,那种可以随时躺下看云的自由。

最重要的是,我认识到了自己的渺小。这种认知并没有让我沮丧,反而让我释然。既然我如此渺小,那么我的失败也是渺小的,我的痛苦也是渺小的。

08

如果没有来这里,我怎么知道白菜和鸡蛋的价格,我以前从不关心;如果没有来这里,我怎么知道四季的光线是如何在阳台上推移,阳光比任何药物更能治愈人;如果没有来这里,我怎么知道城市从来不是人类唯一的归宿,旷野更能滋养人类;如果没有来这里,我怎么知道以前的自己是多么无知,现在的自己又是多么无知。

如果我不曾被银滩收留,我可能还在北京的写字楼里假装精英。

那时候,我点一顿外卖几十块眼都不眨,却不知道一颗大白菜只要两块钱,一斤鸡蛋只要四块五。是银滩的集市,让我重新接了地气,让我懂得了粮食和蔬菜的尊严。

以前,我只知道开灯和关灯。是银滩的阳台,让我看清了光线的脚印。春天,阳光只能晒到床边;冬天,阳光能一直爬到枕头上。我看着光影在地板上一寸寸挪移,那种温暖,比我在北京吃的任何抗焦虑药都管用。

以前,我以为人必须活在城市里,离开地铁和商场就活不下去。是银滩告诉我,那是谎言。人是从旷野里走出来的,我们的基因里刻着对泥土和风的记忆。只有在旷野里,在无人的海边,我的灵魂才真正舒展开来,像一株得到了雨水的植物。

如果不来这里,我会一直做一个傲慢的城里人,以为自己掌握了真理。现在我知道了,我以前是多么无知,而被启蒙后的现在,面对浩瀚的宇宙,我依然是多么无知。

09

只有知道自己的无知,人才会谦卑,才不会那么自以为是。

苏格拉底说:“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一无所知。”

以前觉得这是句漂亮话,现在觉得这是句大实话。

承认自己无知,承认自己无能,承认自己渺小,这不可耻。相反,这是一种解脱。当我不再试图掌控一切,不再试图站在世界的中心指手画脚时,我才真正学会了谦卑。

谦卑地吃饭,谦卑地睡觉,谦卑地看着大海。

10

我来到乳山银滩,并不完全是由于我自己的勇敢,很大一个原因是我没有地方可以去,只有乳山银滩收留了我,是最适合我的地方,也是最包容我的地方,在这里我感觉很平静很自由。

说回最初那个话题。

别再说我勇敢了。真正的勇敢者,是在风暴中心搏击的人。而我,是逃离风暴的人。

我来到这里,是因为我不得不来。

北京容不下我的肉身,买不起房;老家容不下我的灵魂,受不了催婚和攀比。放眼偌大一个中国,我竟找不到一个可以安身立命的角落。

除了银滩。

只有这里,门槛低到尘埃里。只要几万块钱,就能买一个窝;只要几百块钱,就能过一个月。它不嫌弃我的贫穷,不嫌弃我的颓废,不嫌弃我的失败。

它是全世界最适合我的地方。它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避难所,把我和我那颗破碎的心,一起包裹了起来。

在这里,我才敢大口呼吸,才敢安然入睡。

11

尽管这里的人我不太接触,原谅我是一个不喜欢社交的人,但他们没有打扰我,我就满足了。

这里被称为鬼城,但我爱死这种鬼气森森了。

我的邻居很少,偶尔见到几个,也多是步履蹒跚的老人。我不爱社交,我有社交恐惧症,我害怕那种虚伪的寒暄和无聊的打探。

在这里,没人管我是谁,没人问我从哪来,没人关心我即使一个月不出门是在干什么。

这种人与人之间的疏离感,这种恰到好处的冷漠,对我来说,就是最高的礼遇。他们不打扰我,允许我像个透明人一样活着,我就已经心满意足,感恩戴德了。

12

乳山银滩会变,或许变得越来越热闹,或许变得越来越冷清,我也会变,可能留在这里,也可能去别的地方,但这片大海永远在这里,海纳百川,它也收留着无数在乎或不在乎它的人。

未来会怎样?我不知道。

也许有一天,银滩会突然火起来,变得像三亚一样喧嚣,那时候我可能会逃走;也许它会彻底荒废,变成真正的废墟,那时候我可能也会离开。

我也许会继续在这里隐居十年,也许明年就会因为某种原因再次流浪。

一切都是无常的,一切都在变。

但这片大海不会变。它永远在那里,咆哮,沉寂,蔚蓝,深邃。

它有一个好名字,叫海纳百川。

它不挑剔河流的清浊,不挑剔沙石的粗细。它收留过秦始皇的野心,也收留过我第欧根尼的落魄。它收留着无数在乎它的人,也收留着无数根本不在乎它的人。

它就在那里,永恒地宽容着,永恒地等待着。

而我,只是有幸,在人生的某一个寒冷的冬天,被它温柔地接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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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鬼城隐居By 海边的第欧根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