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荒田

中午，天空的蔚蓝一眼到底，我信步走近太平洋。先找个地方坐下来，把午饭解决。这里号称“公园”，却没有椅子。说来话长，这一段长度至多2英里的交通要道，去年经公民投票，决定于周末关闭，海滩辟为公园。然而，市政府并无动作，只维持旧观。好在，海堤以水泥为面，被海风洗刷得十分光洁。坐下来，吃微温的水饺。

面对蓝色可与天穹比拼的大海，视野开阔，周遭宁静，宜于胡思乱想。以报销六只饺子的时间想出一个比喻——大海坦然展示着人生三个层次。

第一个层次——人生边上。我所在位置就是。不要笼统地否定“屁股决定脑袋”论，我只能以“自己”为坐标自我定位为旁观者，海边即钱钟书所议论过的“人生边上”。一个中年白人男子小跑着从面前经过，边歇边和我聊天。饺子是家里做的还是买的？我说太太包的。难包吗？一点也不。不过，买更方便。厄文街的中国超市有各种风味。他从谷歌地图搜出“新世界”超市的位置，让我看他的手机。我说就是。他道谢，离开。

吃完饺子，看风景。离我不远的堤边，一个滑浪健儿脱下专用服装，阳光下肌肉闪烁。他骑来的单车，车把上有一面意义不明的旗帜，后部安装盛衣物和食品的箱子。他换上干衣服后，坐在堤上啃汉堡包。跑步的，遛狗的，往海边走的，在他前后经过。笼统而言，这一地段，为退出人生战场的人而设。休闲，静观，是基本的生活方式。

从沙滩到海水，是第二个层次——人生中场。这里的主题是攫取，为了活下去，为了养家，为了自我完成，为了衣锦还乡。遍布沙滩的脚印、轮印、掌印，象征着繁忙和混杂。看钓鱼一族，五根钓竿疏落地插在水里，钓线晃荡着。

大海，蕴藏着财富、机会、使命与梦境；垂钓类似“大海捞针”。区别在于：针被动地等候，鱼和钩却有取舍的纠葛。饵是利益。聪明的鱼吃饵后能全身而退。

我向海水走去，给青乌色沙阵添两行老成持重的鞋印。一年轻钓客在起钓，夸张的姿势，弯曲的钓竿。他使劲地拽，钓线笔直。如此巨大的张力，莫非即将把一条上百磅的石斑或金枪鱼拖上来？我以比钓客还急切的心情等候。

据说，钓鱼的黄金时刻不是“到手”而是感受浮标下钓线传来的颤栗。我无缘验证，但从他向浮标大步迈去的姿态推测出结果。可惜，我比他更失望，钓钩上挂的竟是一团水草。刚才我远看，还对钓客颇怀怜悯，冰冷的水里站半天，虽有长靴，闷且累却免不了。近看，他们不缺娱乐，水边放着折叠椅、收音机、饮料和零食。勇敢的小狗走近钓竿，嗅嗅，被主人喝骂几句，讪讪离开。

如果人间只有这两层，那就太没劲了。且看远处，移动的群山——浪头上的人，最远的只有一黑点，近的可欣赏他线条流丽的闪转、迂回和突进。浪花是披散开去的马鬃毛。人是骑士，把狂野的浪抓起来，举到高处，狠狠地摔下，一次次纵情驰骋。大浪靠近岸边，都累了，斜躺下去，让骑士享受片刻的恬静。瞬息间，骑士们跃起，乘着退潮回到深处，开始又一轮冲刺。

问他们图什么？如果钓客存在的意义在于拥有鱼，他们却空手而来，空手而退，只为征服的快意，冒险的享受。别忘记，他们背后是浩瀚无比的海，它属于永恒。滑浪者乃第一线的人，他们一步步地前进，要求取深邃的未知，广阔的神秘，浩渺的永恒。

我把脖子抬酸了，也望不尽大海。大海，就是人类的希望。忽然想起四十多年前，刚刚抵达旧金山，第一次来这里。岳父对我儿子即他外孙说：“你从这里坐船，一直开一直开，就能回到中国。”我此刻要说，如问哪种船胜任？只有想象的船，创造力的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