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漱渝
1 有谁说过鲁迅是“神”?
案头有一部《鲁迅先生纪念集》,内收鲁迅逝世后100多位中外人士撰写的141篇悼念文章,并附录了相关纪念资料。参与编选工作的有许广平、黄源、胡风、萧军、萧红、台静农、雨田,1937年鲁迅逝世周年纪念时由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
其时抗日战争已全面爆发,编者“听见淞沪前线频传的捷音,想到最后的胜利,不觉热泪满眶,悲喜交集”。从那时至今,将近90个年头,凡鲁迅诞辰或忌日,各种形式的纪念活动连绵不断,逢五逢十更为隆重。
1936年鲁迅逝世时那场声势浩大的鲁迅纪念活动,虽然有“全国各界救国联合会”这样的进步民众团体推动,但总体而言是一场自发性的“民众祭”。
正如为鲁迅送葬时那首《哀歌》所唱:“他是我们民族的灵魂,他是新时代的号声,唤起大众来求生存。”中国广大民众对鲁迅的评价,与当时中国共产党和中华苏维埃政府对鲁迅的评价是一致的,而国民党当局则显得十分冷淡。台湾在国民党实行“戒严”的38年里,鲁迅著作更成了禁书。
根据民国时期的人口普查,1936年中国的总人口约为5亿人,文学创作者也有数千人之多。每年都会有人去世,为什么唯独鲁迅去世会引来滚滚如涛的人潮?这本身就体现了伟人与凡人的区别。伟人与凡人都是人,都有人性的普遍性,但与凡人相比较,伟人有更崇高的精神境界,更杰出的社会贡献,因而产生了更长远的历史影响力。伟人无疑也有七情六欲,但仅有七情六欲者可以成为一个正常人,不一定会成为伟人。所以,纪念伟人,研究伟人,必然重在其非凡性、独异性、卓越性,而不是他的“普遍人性”。
在研究伟人的过程中,当然要反对神化的倾向。比如把鲁迅出于保健目的服用的鱼肝油也视为“国族想象”,边服边在想“中国现代化进程”,等等。鲁迅在《“这也是生活”……》一文中早就说过,如果要求战士一面吃西瓜,一面还想着国土被列强豆剖瓜分,希望战士“无时无地无事而不爱国”,这虽然无可非议,但倘使一面这样想,一面吃西瓜,这西瓜他恐怕一定咽不下去。
在鲁迅传播史上,的确一度出现过把鲁迅标签化,模式化,以及利用鲁迅片言只语为某些现行政策服务的情况,比如“学习鲁迅,评法批儒”“学习鲁迅评《水浒》”……鲁迅研究中也确实存在过拔高和曲解鲁迅的现象,不过更大量的分歧是学术之争,如鲁迅思想的分期,等等。
鲁迅研究的现状也不尽令人满意,就连把鲁迅推崇为“现代圣人”者,也认为鲁迅对中国农民的革命性表现不足,对中医的看法有片面性。——我的确不知道有谁说过鲁迅是“神”,禁止对鲁迅的弱点、缺点、历史局限性进行学理性的研究。
2 如果鲁迅“软”而不“硬”
但在当前,把鲁迅世俗化,乃至恶俗化的倾向恐怕同样是应该警惕的。我这样讲,决不是反对研究鲁迅的日常生活。
在《“这也是生活”……》一文中,鲁迅同时指出:“其实,战士的日常生活,是并不是全部可歌可泣的,然而又无不和可歌可泣之部相关联”。友人萧振鸣2024年在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过一本《烟水寻常事》,就是专写鲁迅文字工作之外的各种趣事,包括衣食住行、习性癖好、烟酒糖茶、花鸟鱼虫、书法绘画、藏书藏画等。
由于该书的史料基本上来自鲁迅的作品与相关回忆录,行文又生动活泼,成为了很好的学术随笔,受到了读者好评。这本书的副题叫《鲁迅别传》,说明这是“正传”必要补充,而不是本末倒置,用别传取代正传,“彻底把‘思想家’‘革命家’意识形态虚构的鲁迅释放出来”。
最近读到一篇文章,强调鲁迅发出“救救孩子”的呐喊,“根源是他对海婴具体的疼爱”。作者的原意是想用鲁迅的“私人心理”消解他原有的“公共形象”,不料适得其反,证明了鲁迅的“救救孩子”正是出于“大爱”,而绝非“家族私情”。
这道理很简单,因为鲁迅创作《狂人日记》是在1918年,而他的独子周海婴出生则是在1929年。鲁迅不可能提前11年就在作品中闪耀他和海婴父子之间的人性之光。即使鲁迅与许广平同居之后,他原本也没有育儿的计划。1931年4月15日,鲁迅在致李秉中的信中写得很坦诚:“生今之世,而多孩子,诚为累坠之事,然生产之贵,问题尚轻,大者乃在将来之教育,国无常经,个人更无所措手,我本以绝后顾之忧为目的,而偶失注意,遂有婴儿,念其将来,亦常惆怅,而事已如此,亦无奈何。”可证鲁迅老来得子并非计划生育的结果,而是“一不注意”的结果。
鲁迅提出“救救孩子”,关注的正是中国青年“将来之教育”,而不是为了延续香火。
这篇文章还有一个论点,就是把鲁迅区分为“文学鲁迅”与“人间鲁迅”。“文学鲁迅”往往只显示鲁迅是“横眉冷对的战士”,而“人间鲁迅”则更能体现鲁迅人性的丰富。我认为,鲁迅首先是人,这个前提准确无误;文学是人学,没有“人间鲁迅”何来“文学鲁迅”?但鲁迅的精神境界、批判精神、美学含量却是体现在“文学鲁迅”之中。如果鲁迅“软”而不“硬”,只是一个体贴的丈夫,慈爱的父亲,被二弟伤害过的长兄,那他就会被淹没在人海当中,“鲁迅学”的体系根基也随之动摇。
3 “横眉冷对”是鲁迅的根本属性
在宗教文化和神话传说当中,常常把宇宙分为“天堂”“人间”和“地狱”三界。在鲁迅的笔下,地狱有魔鬼,鬼魂,刀山,剑树,沸油,大火……是一个惨苦的地方;而“天堂”是所谓“黄金世界”,鲁迅认为那里也会将叛徒处以死刑,也会有他不乐意的人和事存在,所以他不相信会有什么十全十美的“黄金世界”。
至于“人间”,应该是能够满足人类生存,温饱和发展需要的地方,“真的人”是真正能支配自己命运的人。但鲁迅生活在清朝末年、北洋政府和国民党政府时期,他从个体生命体验和实地观察中感觉到那个历史阶段“并非人间”,甚至比但丁笔下的“地狱”还要惨苦,从而怀疑,自省,愤懑,奋起,批判,战斗,直至最后一刻。所以林语堂引用德国诗人海涅的话比喻鲁迅,说他死时“棺中放一剑,勿放笔”。
前述那篇文章提倡从鲁迅的“私人褶皱”里挖掘他的“人性光谱”,从字面上看也没有什么可挑剔之处,但“人性”是一个复杂而容易引发争议的概念。在大量回忆鲁迅的文字当中,我最爱读的就是萧红的《回忆鲁迅先生》、许广平的《欣慰的纪念》,就是因为这些文字真实而生动地表现出了鲁迅人性的丰富性。
不过,“人性的光谱”涵盖面十分广泛,“人性”并非特指人的生存本能,而更重要的是人具有区别于动物的本质属性,即社会属性。对于经典作家而言,其本质属性恰巧就体现在他创作的具有多重意义的文学作品当中,而不是他的“私人空间”和“私人细节”。
这篇文章认为迫切需要从心理学的视角解读鲁迅。我不懂心理学,不敢妄议。正巧我的一位主治医生给我推荐了一本书,名为《直面的声音》,副题为“一种中国本土的心理学”,作者王学富,是一位专业心理医生,2013年曾获得美国心理学会“夏洛蒂和卡尔·布勒奖”,其贡献被国际心理学界认可,他在这本书的《自序》中说,鲁迅使用的语汇里有一个词,就是“直面”,“这个词他自己说得并不多,但在我看来,这个词哪怕他只说过一次,也是最重要的词。他这个人,他的思想,都可以用这个词来理解,阐释和概括——鲁迅其人,是直面的人;其思想,是直面的思想”。
我赞同这位心理学家的见解。在鲁迅的语库里,“直面”和“瞒和骗”是两个相对的概念。鲁迅在剖析中国国民性的弱点时指出:“中国的文人,对于人生,——至少是对于社会现象,向来就多没有正视的勇气。我们的圣贤,本来早已教人‘非礼勿视’的了;而这‘礼’又非常之严,不但‘正视’,连‘平视’,‘斜视’也不许。”“瞒和骗”的结果是“无问题,无缺陷,无不平,也就无解决,无改革,无反抗。”这就成为了中国社会长期停滞落后的原因之一。所以,在一切黑暗势力面前“横眉冷对”,正是鲁迅根本的,内在的,稳定的属性和特征。所以,无论任何人,都可以赞美“敏感柔软”的鲁迅,但没有必要淡化“骨头最硬”的作为战士的鲁迅。
鲁迅的本质特征就是他的文化生命。这个生命蕴含在他的文本之中,也将在读者血脉里一代接一代被承传。人们景仰的永远是那个作为“批判者”的鲁迅,作为“旧轨道破坏者”的鲁迅,作为“新社会创造者的鲁迅”,那个跟中华民族命运不可分割的鲁迅。在纪念鲁迅活动的公共平台上,难免产生学术观点之间的碰撞;如果这种碰撞能擦出真理的火花,对鲁迅文化遗产就有所守护,有所传承,又有所再创造,在传统与现代之间进一步得到融合和发展,这就没有失去纪念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