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温暖的心,读有灵魂的字。在这里我用声音与你相遇在“青宛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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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她走来了。
一辆出租车停在路口,她下了车,略略站了站,环顾着周围。然后,熟悉地穿过大街、小巷,向前走去。
她穿着白色的短袖衬衫,白色的西服裙和白色的皮鞋,几乎通体洁白,身材纤秀,因而显得颀长,肤色白皙、细腻,橄榄形的脸型,一双清澈的眼睛,鼻梁略高而直,未施任何唇膏的淡红的嘴唇紧闭着,颏旁便现出两道细细的、弯弯的、新月形的纹路。微微鬈曲的长发,任其自然地舒卷在耳后和颈根。耳垂、颈项都没有任何饰物。尽管鬓边的黑发已夹杂着银丝,她却并不显得过于苍老;不认识她的人,把她遗忘的人,也看不出她曾是怎样年轻。
她匆匆走着,没带任何沉重的行囊,手里只提着一个白色的圆形纸盒。
走在这里,她仿佛从一个长长的梦中醒来。
她从梦中醒来,面对着这个苦苦寻找的世界,是那么熟悉,仿佛岁月倒流了,那不堪回首的一切都不曾发生。不,岁月永远不会倒流,当重新回到这个世界之时,她老了,这里也已经变得陌生。当然,岁月也一定把别人都拖老了。她不知道该报偿的是否已经得到了报偿?该惩罚的是否已经受到了惩罚?不,她不需要知道。她从来也没有打算,对过去的恩怨进行什么报偿或是惩罚,只想把该记住的都记住,该忘却的都忘却!
又拐了一个弯儿,就进入了梦中的那条胡同。
她终于来了。她从树下走过,站在那座门楼前。
她夜夜都梦见这座门楼、这所院子,梦见院子里的天空,梦见天上的月亮,梦见那一双永远也不能忘记的眼睛,梦见那一声声牵心动肺的呼唤……
她夜夜沉醉在梦中。梦把空间缩短了,梦把时间凝固了,梦把世界净化了。梦中没有污秽,没有嘈杂,没有邪恶;梦中没有分离,没有创伤,没有痛苦;梦中只有柔和的月色,只有温馨的爱;梦使她永远年轻,使她不愿醒来。
她还是醒来了……
她不能遏止自己的冲动,踏上那五级青石台阶,伸手去抚摸那暗红色的大门。
门关着,她突然缩回了手。她并不怕见到她所不愿意见到的人,她只急于见到她曾天天梦见的人,这毋庸讳言,也无可畏惧。但是她看见,在大门的旁边,古老的青砖墙上,镶着一块她从未见过的汉白玉标志,上面,用仿宋字和隶书刻着:北京市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四合院,北京市文物事业管理局 1979年
她愣住了。她不知道这块崭新的、显然是今年刚刚镶上的汉白玉标志,意味着什么?是这里的一切都改变了吗?
她的心怦怦地跳,悬在胸前的手微微地颤抖。她渴望叫开这道门,又莫名其妙地感到恐惧。她望着那暗红色的门,仿佛那是一道命运之门,曾经决定了她往昔的命运,也将决定她余生的归宿,通往天园,或是火狱。在伸手叩响门钹上的铜环之前,她不得不给自己片刻的喘息。
一道门,隔着两个世界。
隔绝得太久了,大门里贮藏着她所知道的和不知道的一切……
断爱近涅拿
朗读:露叶青宛
作者:林清玄
附歌:洪俊扬--露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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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以此文怀念林清玄先生
有人说过年是“年关”,年纪愈长,愈觉得过年是一个关卡;它仿佛是两岸峭壁,中间只有一条小小的缝,下面则水流湍急,顺着那岁月的河流往前推移,旧的一年就在那湍急的水势中没顶了。
每当年节一到,我就会忆起幼年过年的种种情景。几乎在二十岁以前,每到冬至一过,便怀着亢奋的心情期待过年,好像一棵嫩绿的青草等待着开花,然后是放假了,一颗心野到天边去,接着是围炉的温暖,鞭炮的响亮,厚厚的一叠压岁钱,和兄弟们吆喝聚赌的喧哗。然而最快乐的是,眼明明的看见自己长大了一岁,那种心情像眼看着自己是就要出巢的乳燕。
过了二十岁以后,过年显着的不同了。会在围炉过后的守夜里,一个人闷闷地饮着烧酒,想起一年来的种种,开始有了人世的挫折,开始面临情感的变异,开始知道了除去快乐,年间还有忧心。有时看到父母赶在除夕前还到处去张罗过年的花用,或者眼看收成不好,农人们还强笑着准备过一个新年,都使我开始知道年也有难过的时候。
过了二十五,过了三十,年岁真是连再重的压岁钱也压不住,过年时节恰正是前尘往事却上心头的时节,开始知道了命运,好像命运已经铺设了许多陷阶,我们只是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有许多喜爱的事时机一到必须割舍,有许多痛恨的事也会自然消失,走快走慢都无妨,年还是一个接一个来,生命还是一点一滴的在消失。
有时候我会想,为什么在二十岁以前那么期待新的一年到临,而二十岁以后则忧心着旧的岁月一年年的消失呢?最后我得到一个结论,在冠礼以前,我们是“去日苦短,来日方长”。成年以后则变成“来日方短,去日苦多”,这是多么不一样的心情呀!
最难消受的还是,不管我的心情如何,挂在墙上的壁钟总是在除夕夜的十二点猛力地摇着钟摆,敲出清亮或者低沉的十二个响声,那样无情,又那样绝然,每到过年,我总也想起和钟臂角力的事,希望让它向后转,可是办不到,于是我醉酒,然后痛下决心:一定要把一年当两年用,把二十四小时当四十八小时来用。
想起去年的过年,我吃过年夜饭,在书房里走来走去,想找一本书看,不知道为什么随手拿起一本佛经,读到了有情生死流转的过程,其中有一段讲到“渴爱”的,竟与过年的心情冥然相合。它说渴爱有三,一是欲爱,是感官享受的渴求;二是有爱,是生与存的渴求;三是无有爱,是不再存在的渴求。我觉得二十岁以前过年是前两者,二十岁以后是第三者。
那本佛经里当然也讲到“涅槃”,它不用吉祥,善良、安全、清净、皈依、彼岸、和平、宁静来正面说涅槃,而说了一句“断爱近涅槃”。这是何等的境界,一个人能随时随地断绝自己的渴爱,绝处逢生,涅槃自然就在眼前,旧年换新恐怕也是一种断爱吧。
释迦牟尼说法时,曾举了一个譬喻来讲“断爱”,他说:“有人在旅行时遇到一片大水,这边岸上充满危机,水的对岸则安全无险,他想:‘此水甚大,此岸危机重重,彼岸则无险,无船可渡,无桥可行,我不免采集草木枝叶,自做一筏,当得安登彼岸。’于是那人采集草木枝叶做了一只木筏,靠着木筏,他安然抵达对岸,他就想:‘此筏对我大有助益,我不妨将它顶在头上,或负于背上,随我所之。’”
举了这个例子以后,释迦牟尼指出这人的行为是错误的,因为他不能断爱,那么他应该如何处置呢?佛陀说:“应该将筏拖到沙滩,或停泊某处,由它浮着,然后继续行程,不问何之。因为筏是用来济渡的,不是用来背负的,世人呀!你们应该明白好的东西尚应舍弃,何况是不好的东西呢?”
由于读了那本佛经,竟使我今年的整个想法都改变了,也使我在最有限的时间内,因为敢于割舍,而有了一些比较可见的成绩,过年何尝不如此,年好年坏都无所谓,有所谓的是要勇于断爱,使我们有情的命身,在新的起始发散最大的光芒。
涅槃真的不远,如果能在年节时候,少一点怀念,少一点忆旧,少一点追悔,少一点婆婆妈妈,那么穿过峭壁、踩过水势,开阔的天空就在眼前了。
——一九八二年一月二十日
作者简介:
林清玄(1953年2月26日—2019年1月23日),笔名秦情、林漓、大悲等。中国台湾高雄人。毕业于中国台湾世界新闻专科学校,曾任中国台湾《中国时报》海外版记者、《工商时报》经济记者、《时报杂志》主编等职。连续十年被评为中国台湾十大畅销书作家,是国际华文世界被广泛阅读的作家,被誉为“当代散文八大家”。散文集有《打开心内的门窗》《莲花开落》、《冷月钟笛》、《温一壶月光下的酒》、《鸳鸯香炉》、《金色印象》、《走向光明的所在》《白雪少年》等。
信仰:佛教
主要成就:7次获台湾《中国时报》文学奖、台湾报纸副刊专栏金鼎奖、国家文艺奖、中山文艺奖、吴三连文艺奖
代表作品:《菩提十书》《清净之莲》《桃花心木》《生命的化妆》《身心安顿》
文字、图片来源:搜狗百科、百度百科
夏兴(下)
朗读:露叶青宛
作者:[日]德富芦花
翻译:陈德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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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晚上,头疼发热,夜不能寐,遂起身漫步于庭院之中。黑树森森,月光下漏,青碧如雨。行至井畔,放下井绳汲水,月光在水桶里摇曳闪烁,掬水入口,吸几片月光,随将余下的水倾覆于地,月影也跟着滴滴嗒嗒掉落下来。真是太美了!于是,打一桶,又打一桶。我把三桶水泼洒在地面上,然后,在虫声和树影之中,伫立良久。
住在逗子的时候,有一天,暑热甚剧,头戴麦秆海水帽,赤条条地摇着小船,独自驶向前川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这里是御最期川的两股支流汇合之处,水藻间有深水潭,是鱼的巢穴。把小船停在这里一看,有的坐在船上垂钓,有的读书,也有的摆下钓丝,躺在舱板上睡午觉,等醒来一看,钓杆早已被鱼拖走了。有时也能钓到七寸长的虾虎鱼。
右边的支流相汇处,有一块青芦洲。洲上遍生松树。松下草丛里的红百合,瞿麦,日扇等,都开着花,白天也能听到虫声。洲的四周尽是软沙。有时,把小舟泊于此处,登洲采摘一些红百合回来。有时,朝阳流紫,浅水的地方宛如没有水一般,仿佛日影一片,坠落水中,似有若无,似动非动。审视之,是青虾在巡游。它们通体透明,群集一处青如水色,遂难辨认。它们一旦巡游,如黑影在水底移动,这时方可知晓。仔细一瞧,看芦根上,浅水沙滩上,也有它们在游动。伸手捉来,须臾便可捡到一篮子青虾。
水越浑浊,所钓收获越多。多雨的日子,穿一件衬衫,立于河中,将钓杆插入水中,同水面保持四十度的斜角,静等鱼来。河水浑浊成灰黄色,如膏油一般。钓杆和钓丝倒映水里,物和影形成一个不规则的三角形。站在水中久了,双腿像木桩一般,有时有螃蟹什么的爬到腿上,倒也觉得好玩。
忽然,天空蓦地昏暗下来,一滴雨点落在水面上,画了一圈蛇眼纹。接着噼噼啪啪落得紧了,一圈圈水纹交织在一起。最后,大雨哗然有声,水面顿时荡起叠叠细浪。抬眼一望,空中的水晶帘,一直垂到河面之上,小坪一带的山峦,薄暮冥冥,附近的松林若隐若现。不久,雨住了,河水越来越浑浊了。松林吸饱了雨水,浓绿的树影映在河里。水珠顺着鱼竿和钓丝滴落,河面上荡起一圈波纹,不断向外扩大开去。
归来时,鱼篮里装满了鳗鱼和虾虎鱼。
大人小孩三四人到远海钓鱼。不一会儿,富士这面山麓紫铜色的云层底下,传来了殷殷雷鸣。然而,海上却静悄悄的,风平浪静。
向大岛方向眺望,听船老大说,骤雨就要来了。可我们眼里什么也没有发现。再向远海眺望。“来啦,来啦,到底来了呀!”船老大正说着,洋面上立时暗了下来。八里远之外,一只渔船下了帆,狼狈驶来,周围的水面上荡起了粼粼细浪。骤雨掠过大海,迅速降临。还未来得及调转航向,只见黑压压的云雾席卷而去,冷风飒飒扑面。小船四周,暮然腾起无数水波,银白的雨滴砸在竹箅上,一点,两点……千万点。须臾之间,我们的一叶扁舟,陷入了黑风白雨的重围之中。
没有雨伞,即使有也无法撑开。三四个人扯着草席顶在头上,大人小孩一同在席子底下谈笑。蹲在舱底,电闪雷鸣,绕舟而至,雨水打湿了袖子和前襟,随后再把衣服绞干。
作者简介:
德富芦花(1868~1927),本名德富健次郎,日本近代著名社会派小说家、散文家,生于熊本县。
1906年,德富芦花去耶路撒冷朝圣,归途到俄罗斯去拜访托尔斯泰,在其家里住了七天。1907年,德富芦花迁居到东京郊外,自称“美的百姓”,开始了“晴耕雨读”的隐居生活。他的散文是描写自然与人生的典范之作,成为日本对国民施行美感教育的良好教材。
译者介绍:
陈德文,1940年生。1965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东语系日本语言文学专业,翻译出版日本文学名家名著多种,包括夏目漱石,岛崎藤村,川端康成,井上靖,三岛由纪夫和宫本辉等人的小说十余部,以及数百名日本作家大量散篇作品。
夏兴(上)
朗读:露叶青宛
作者:[日]德富芦花
翻译:陈德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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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岁那年夏天,曾经在京都梅尾的寺院里避暑。寺下面有一道清流,一处积满流水的碧潭,潭上突露着岩石。
艳阳如火的一天,同两三个朋友一起到附近的村子买西瓜。说是要放在溪流里冰一冰,有的抱着西瓜从岩上跳下去,有的为了争抢西瓜打起水仗。潭里沸腾了,泛起了雪白的浪花。正当三个人眼花缭乱之际,流水悄悄把那翠绿的玉球夺走了,飘飘荡荡地冲走了。大家争相去捞,西瓜撞在岩角上,碎了。每人抢到一块,边吃边游。这样的西瓜多半是水。
故乡姐姐家,有清冷如冰的井水。水井旁边,绿叶翠蔓,弥天蔽日。南瓜地里,处处开着黄花。下午两点,蝉声聒耳。当感到眼睫千钧重的时候,便光着脚走到井畔,汲一桶水置于高架上。砍去南瓜弯曲的蔓子,水桶上插一根导管,然后赤条条地从头浇到脚。这样的事至今难以忘怀。
下了富士山,和朋友各骑一匹马,由中畑向御殿场奔去。一路上可以看到山丹、车轮百合、瞿麦、桔梗等夏秋花草,杂在浅茅丛中开放,仿佛走在画图之中。叫牵马的小姑娘折来一捆,载于马首,爱其色香。最后,一边走,一边用一束束野花,拍打着前边马背上带着海水浴帽的朋友的脊梁。
离开中畑时,已近中午,日光赫然照下来,骑在马上汗流浃背。走了四里光景,忽地传来殷殷雷声,爱鹰山边涌现一团黑云,眼看向东南方扩散。风带着水汽,飒飒扑面而来。抬眼仰望,热的阳光已经消失,地上也没有了万物的影子,原野、森林,一片昏暗。马打着响鼻,快活地走着。
“烟生原野草,雨降晚凉天”。
我这时才懂得西行这首诗的妙趣。
上文提到的姐姐家,位于燃烧着不知火的海滨,靠近天草。这里大小岛屿星罗棋布,水深而澄如碧玉,在岛屿之间回旋流动。或形成河流,或形成湖泊,悠悠然如游戏一般。陆地和岛屿,岛与岛之间狭小的地带,两边的人可以低声对话,相熟的孩子们可以借助水盆渡来渡去,真可谓“岛间海为涧,渡船小于瓜”。
江村八月碧鲈肥,亲戚知友三四人,驾一叶小舟,载着钓杆、锅釜、米、盆碗、酱油等物出海了。头顶艳阳照,水上微风吹。拣个岛影沉静的地方泊下小舟,各人都垂下钓丝,船老大的钓钩上喜获一条尺把长的鲷鱼和两三条幼小的碧鲈,而我们这些外行人的钓钩上,只挂着一点可怜的杂鱼。真叫人气不过哩!日近中午,把对面的钓舟唤来,买一条更大的碧鲈,将船挽于岛旁的松树上,趁船老大做饭的当儿,曲肱躺下。阳光炫目,少女们用衣袖掩在脸上。身子下面,海呱嗒呱嗒地舔着舱底,摇摇晃晃好像躺在摇篮之中。不知不觉间,梦绕魂游,早已出了三十多里远。忽然,雷鸣贯耳,睁眼一看,船老大正高声呼喊:“客人,饭好啦!快起来吧!”
竹箅上的碗里盛着米饭和汤汁,大碟子里装满了生鱼片。一只小钵里盛着酱油。用潮水煮的米饭,略带咸味,却很香甜。船老大用生锈的菜刀,大块大块切成的鲷鱼和鲈鱼,那鱼片比木匠用斧头砍下的木片还要大,却是那般香甜可口。吃罢饭,借用岛上人家的井水润润喉咙,回去脱掉衣裳,从船上向海里一跃,游上一遭儿,再睡上一觉。太阳西斜了,微风鼓浪,这时再把小船换个地方,钓上一阵,太阳更加西斜,最后落山了。海岛一个接一个昏暗了,光闪闪的水面流着融融的紫霭,不久又变成了白色。
返舟还家,每响起一阵咿呀的橹声,空中就增添了一些星星。星光映在水里,小船行于天上。黑魆魆的海岛,灯火明灭,阒无人声,只是到处充满了虫鸣。走着走着,天空和大海都变得一片昏暗,橹声轧轧,溅起片片水花,犹如碧绿的磷火。小船两边的鲻鱼、鲈鱼等鱼类,倏忽远逝,水中泛起一道白光。夏夜易逝,归来后,但见江村寂寂,一片黑暗,只能听到喧嚣的虫声。
作者简介:
德富芦花(1868~1927),本名德富健次郎,日本近代著名社会派小说家、散文家,生于熊本县。
1906年,德富芦花去耶路撒冷朝圣,归途到俄罗斯去拜访托尔斯泰,在其家里住了七天。1907年,德富芦花迁居到东京郊外,自称“美的百姓”,开始了“晴耕雨读”的隐居生活。他的散文是描写自然与人生的典范之作,成为日本对国民施行美感教育的良好教材。
译者介绍:
陈德文,1940年生。1965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东语系日本语言文学专业,翻译出版日本文学名家名著多种,包括夏目漱石,岛崎藤村,川端康成,井上靖,三岛由纪夫和宫本辉等人的小说十余部,以及数百名日本作家大量散篇作品。
重症病房里的圣诞节(终)
朗读:露叶青宛
作者:蔡崇达
文章选自:蔡崇达《皮囊》一书
背景音乐:Giovanni Marradi Just For You
结尾音乐:Secret Garden Adagi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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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是签了同意书。母亲甚至不愿意陪我再进到贵宾室。她害怕到身体发抖。
签完字,那恋爱中的医生负责来教授我一些准备:明天晚上,你记得挑起你父亲各种愿望,让他想活下来,越多愿望越好。“一个人求生的欲望越强,活下来的机会就越大,更多是靠你们。”
傍晚依然我负责打饭。母亲交代要买父亲最喜欢的卤鸭,虽然他不能吃,但让他看着都好。但我突然想,不能买给他,而是买了他最不喜欢吃的鱼片和蔬菜。
父亲显然生气了,一个晚上都在和我唠叨。
我哄着他,“后天买给你吃,一整只鸭好不?”
父亲不知道手术的成功率,但他内心有隐隐的不安。他显然有意识地要交代遗言:“你以后要多照顾你母亲知道吗?”
“我照顾不来,你看我还那么小。”
他着急了。
又顿了口气:“怎么不见你二伯?我给你二伯打个电话,我交代他一些事情。”
“二伯忙自己的事情去了,没空和你说话,等你出来再说。”
他瞪着我:“你知道气病人是不对的。”
“我没气你啊,我只是说实话,二伯说后天会过来陪你一整天。”
“你这调皮鬼。”他不说话了。
我不知道自己的这场赌博是否对,如果不对,如果父亲就这样离开我,今天晚上这样的对话会让我自责一辈子。
走廊上有孩子在闹着,说今天是圣诞节,吵着要礼物。但没有多少反应,就像一块石头投进深深的水潭,一下子不见了踪影。他不知道,这里有另外的四季、另外的节气。
母亲内心憋闷得难受,走过去想把窗打开。这时候,突然从楼下冲上一缕游走的光线,擦着浑浊的夜色,往上一直攀爬攀爬,爬到接近这楼层的高度,一下子散开,变成五颜六色的光——是烟花。
病房里所有人都开心了,是烟花!
烟花的光一闪一闪的,我转过头,看见父亲也笑开了。真好,是烟花。
我知道这是谁放的,那一刻我也知道,他是那么爱他的父亲。我从窗子探头出去,看见三个保安正把他团团围住。
九点,父亲被准时推进去了。二伯、三伯、各个堂哥其实昨晚就到了,他们和我就守在门口。
那排简单餐厅常有的塑料椅,一整条列过去,硬实得谁也坐不了。
十点左右,有护士匆匆忙忙出来。母亲急哭了,但谁也不敢问。
又过一会,又一群医生进去了。二伯和三伯不顾禁令抽起了烟,把我拉到一旁,却一句话也没说。
快到十二点了,里面的医生和护士还没动静。等待室的所有人像热锅上的蚂蚁。
过了十二点,几乎谁都听得到秒针跳动的声音了。堂哥想找个人问问情况,但门紧紧关住,又没有其他人进出。
一点多,一个护士出来了,什么话也没说就走了。
亲人们开始哭成一团。
二伯、三伯开始发脾气:“哭什么哭,医生是忙,你们别乱想。”却狠狠地把烟头甩在地上。然后各自躲到安静的角落里。
等父亲送到紧急看护室里,我到处寻找,就是找不到那个男孩。
“今天没有其他做完手术的病人送这儿来了吗?”
“没有,只你父亲一个。”看护的医生说。
我挂念着实在坐不住,隔天瞒着亲人,一个人回到重症病房。病人和家属们,看到我都掩饰不住的兴奋,纷纷上来祝贺我。我却没有心思接受他们的好意。
“你知道和我父亲同一天手术的那个人怎么样了吗?”
“对的,他有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男孩。”
“昨天一早他父亲和你父亲差不多时间推出去,就再没见到他了。”终于有人回答我。
我一个人默默搭着电梯,走到楼下。燃放烟花的痕迹还在那,灰灰的,像一层淡淡的纱。
我知道过不了几天,风一吹,沙子一埋,这痕迹也会不见的。
一切轻薄得,好像从来没发生过。
重症病房里的圣诞节(下)
朗读:露叶青宛
作者:蔡崇达
文章选自:蔡崇达《皮囊》一书
背景音乐:Giovanni Marradi Just For You
结尾音乐:Secret Garden Adagi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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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从眼神里感觉到,护士长和新来的那个医生正在发生什么。
护士长年轻时肯定是个甜美的女孩,瓜子脸,笑起来两个酒窝。不过从我认识她,她就永远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说话一直在一个声调。
楼层最中间,是护士间,那是类似酒吧柜台的样子,半人高的桌子,有限度的隔开了病房和她们。紧挨着的房间,我们称之为贵宾室。贵宾室的门一直是关着的,只有那些医生才能进进出出。
关于贵宾室里面的摆设,在没有多少信息流通的这个楼层,也成了长盛不衰的话题。听说椅子是欧陆风格的,铺着毛地毯,里面还有台球桌。
但每个家属早晚都要进到里面去——那意味着,你家里的病人要直面生死,要动手术了。
程序一般是这样的:通常前一天的晚上,护士长会笑着拿张通知单给你,然后说,晚上医生们想邀请你去办公室一下,记得带上觉得必要的人。晚上八点开始,护士长一个个病房去敲门,把一队队家属分别往那贵宾时带。
推门进去,门关上了,第二天一早就可以看见,他们的亲人被推进手术室,从此不见了——如果手术成功了,会送到紧急情况看护室,调理一段时间,然后送到楼下各专业看护室,或者直接出院。如果失败了,他们谁都不会回来了。
对于护士长和年轻医生的恋爱,重症病房里的每个人都惴惴不安。恋爱在这个地方看来,其实只是极端的情绪,又极度的开心,也意味着同时可能有可怕的不开心。护士长稍微情绪一波动,就意味着打针的时候更疼了,或者是办杂事时的不耐烦。虽然他们都尽量保持专业,但是脆弱的病人和家属们,看着他们脸上曲线的一起一伏,内心都要跟着一跳一宕。
于我来说,更是个紧张的事情,因为那年轻医生,恰恰是心血管科的,将来,手术的某个环节上他有可能掌管着父亲的生死。
于是,他们两个的情感成了整层楼最重要的安全事件,大家会私底下交流着对他们恋爱进程的观察,来决定集体将如何地推波助澜。
一开始有人建议,不如造谣让他们分开。他们开始在护士长帮他们打针的时候,说,好像看见某某医生和另一层的护士出去了。哦,是吧。针意料之中地没打中血管,痛的病人唉唉叫。
有人张罗着,要给医生介绍有钱又漂亮的女孩子,护士长听到了,闯进那病房里,叉着腰就骂:“你们是活得太舒服了吗?”众人静默。
从此,一切都是往推进他们情感稳定的方向上布局了:甲负责打探护士长需要什么,乙建议医生怎么买,谁听到护士长如何地不开心,都要负责让她开口,然后集体研究解决办法。
我并不是其中太重要的参与者,只需要每次看到护士长的时候,笑着说,姐姐今天真漂亮。有意无意在医生面前说护士长如何的体贴、负责,然后要提高声调说:“要是以后我能娶这样的老婆就好了。”
但通常,我都是在厕所碰到他。他不耐烦地拉起拉链,说,你这小孩子懂什么,再乱说就揍你。我点点头,不能告诉他,根据大会要求,我坚持一定要见一次说一次。
这样的日子过得战战兢兢,却也热闹非常。慢慢地,我发觉医生开给父亲的刺激的药物越来越少,然后要求我们,每天陪着父亲做复健。我隐隐约约感觉到,进贵宾室的日子近了。
那个晚上,护士长来叫我和母亲了。从护士室的柜台进去,总算打开了那扇贵宾室的门:几张大大的办公桌,配着靠背椅。唯一的亮点只有,一张软软的沙发。
沙发是用来给家属坐的。让他们感到安全和放松。
我来不及失望,主治医生已经坐在沙发的另一角,看我们来了,满脸堆笑地迎接。他握手的时候特意用了用力,这让我不仅猜测,这笑容,这握手,还有这沙发,都是精心研究的专业技术。
其他医生各自散落在周围,那恋爱中的年轻医生也在。他果然参与了父亲的手术。
主治医生讲了一堆术语,母亲和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医生,您能告诉我,手术成功率有多少?”母亲直接打断。
“百分之六十。我和你们解释一下可能的风险,病人的手术,是把整个心脏拿出来,先用心脏起搏器维持,如果中间血压过低了,就可能不治;然后要切开那瓣膜,换上人工的瓣膜,如果这中间有小气泡跑进去了,那也可能不治……”
母亲有点头晕,想阻止医生说下去。
但他坚持一句话、一句话说着。“抱歉,这是职责。”他说。
过了大概有整个世纪那么久,医生问:“那么是否同意手术了,如果手术,60%的成功率;如果不手术,估计病人活不过这个冬天。”
母亲愣住了,转过头看着我:“你来决定吧,你是一家之主。”
“我能想想吗?”
“可以,但尽快,按照检测,病人的手术再不做,估计就没身体条件做了。如果可以,手术后天早上进行。”
我出了贵宾室,一个人再次爬上医院的屋顶。屋顶四周用一人高的铁丝网圈住,估计是担心轻生的人。
意外地,却有另外一个和我差不多同龄的人。我认出来了,他是在我前面进贵宾室的人,看来,他也被要求成为一家之主。
按照默认的规矩,此刻应该彼此沉默的,但他却开了口:“明天是圣诞节,你知道吗?”
“是吧。”我这才意识到。
“我父亲一直想回家过春节,他说他很想看,过年老家的烟花,你说圣诞节能放烟花吗?”
“不能吧。”
他没再说话,两个人各自继续看着,夜幕下,路灯边,熙熙攘攘的人群。
重症病房里的圣诞节(中)
朗读:露叶青宛
作者:蔡崇达
文章选自:蔡崇达《皮囊》一书
背景音乐:Giovanni Marradi Just For You
片尾音乐:Secret Garden Adagi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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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我选择和一些病人交朋友。家属们一般忧心忡忡,病人们为了表现出果敢,却意外的阳光。每个病人都像个小太阳一样。当然,代价是燃烧自己本来不多的生命力。
我特别喜欢另一个病房的漳州阿伯,他黝黑的皮肤,精瘦的个子,常会把往事以开玩笑的形式挂在嘴上。他是个心脏病患者,说话偶尔会喘,除此之外似乎是个正常人。
一碗米饭吃不下,他会笑着说,当年我去相亲,一口气吃下四碗米饭,把丈母娘吓死了,但因此放心把老婆给我。扶着他去上厕所,他自己到那格子里,抖了半天抖不出一点尿,会大声叫嚷着以便让门外的我听到:“怎么我的小弟弟不会尿尿,只会一滴一滴地哭。”
他甚至还调戏护士,某个护士稍微打扮了下,他会坏笑着说,晚上我们去约会?
他的亲人都骂他老不羞,边骂边笑,后来整个医院里的人都叫他老不死。
“老不死你过来讲个笑话!”
他正在啃着苹果没空答。
“老不死你死了啊?”
他会大声的答:“在,老子还在,老子还没死。
”
父亲很嫉妒我总找那阿伯。他也振作起来想和我开玩笑,甚至开始和我主动爆料,他谈过的恋爱、做过的糗事。但我还是三不五时往隔壁跑。然后以这个阿伯为榜样,教育父亲:你看,人家从心底开心,这样病就容易好。
父亲放弃竞争了,却死活不肯和阿伯讲一句话。
每天傍晚我都要到二楼的食堂去买吃的。我照例打包了三份粥、一份肉、一份菜,然后照例想了想,顺便给漳州阿伯带块红烧肉——医生不让他吃,他的亲人不给他买,他一直叫我偷偷买给他。
电梯上来先经过他在的那个病房,再到父亲的病房。
我走过去看到他的病床空空的,想了想,可能他们全家去加餐了。到了父亲的桌子前,摆开了菜,和父母一起吃。我漫不经心地问:“那漳州阿伯好像不在,他们去加餐了,有什么好庆祝的?竟然不让我跟。”
“他走了。”母亲淡淡地说,眼睛没有看我。
我一声不吭地吃完饭,一个人爬到医院的楼顶去看落日。在上面,我发誓,不和这重症病房里的任何病人交朋友了。然后安静地回到父亲的病床,把躺椅拉开,舒服地摊在那。假装,一点悲伤都没有。
打扫卫生的王阿姨成了最受欢迎的人。医院阿姨一般来自乡下,身上还带着土地的气息。她说话的嗓门大,做事麻利。
说起来她并不是那么好的人,贪小便宜,如果你没有给点好处,就边收拾边骂骂咧咧,有时候干脆假装忘记。她说话非常刻薄,偶尔有刚来的孩子在走廊开心地嬉闹,妨碍了她的工作,她会把拖把一扔,大声地喊:“这是谁家的孩子,这么不懂事,家人都快死了,还有心情在这闹?”
孩子哭了,声音在走廊一起一伏。过一会儿,一个大人跑出来,做贼一样把孩子抱了就走。然后隐隐传来啜泣声。
其实她好人缘的根本原因来自,重症病房里太少可以交往的对象。只有她,似乎是和疾病最不相干的人,不用担心,要在她面前掩饰悲伤或者承受她的突然消失。而且她的坏脾气恰好是个优点:确保你不会很深地和她发生情感。
我见过太多家属,一离开就像逃离一样,恨不得把全部记忆抹去,走出去的人从不见有回来的,仿佛这里只是一个幻境。
我尝试理解她的市侩和不近人情。她应该曾经用心和一些病人交往过,然而病人的一次次消失,让她慢慢学会了自我保护。无论当时多么交心,那些亲属也不会愿意再在尘世见到她。
理解之后,我突然对她亲近了许多。
我努力挖掘她让人开心的部分,比如,她会提供楼层间的八卦:四楼骨科的那个老王,上厕所的时候跌倒,把另外一条腿也摔了,两条腿现在就v字形地吊在床上;二楼妇产科,生出了对连体婴,父母着急坏了,哭的像泪人,医生们还在开会研究,怎么剖离。“我趁着打扫的时候,偷偷瞄了眼,乖乖,真像庙里的神灵。”她习惯张牙舞爪地说话。
这个消息像是只跳蚤从此就落入我的心坎里。好几天,整个楼层都在讨论,并开始想象他们未来的生活如何。
就像一出跌宕起伏的连续剧,谜底一个个揭开:
早上阿姨来,宣布了性别,是两个男婴。众人一片唏嘘:“多可惜啊,本来双胞胎男孩子该高兴坏了。”
下午阿姨来,宣布医生打算用锯子锯开,正在讨论方案。众人一片哗然,整个晚上研究如何锯,并运用自己经历的几次手术的经验,交流可能性。
隔天所有人盼着阿姨来,她终于说了:“但可惜心脏连在一块。”
众人开始纠结了。“哎呀,一辈子要和另一个人一起吃饭睡觉。”
二楼的另外一大片区域,是妇产科。我每次打完饭经过那,总喜欢探头探脑。医院里的护士几乎都认得我,其他区域病房的人都会让我进去游荡,这似乎是重症病房家属的特权。然而,妇产科的人却总拦住。或许他们不愿意我们身上带着的疾病的信息传递到新生的人群里去。
在重症病房,妇产科里的故事是最受欢迎的,说起一个小孩的任何一颦一笑,都会有极大的反应。在重症病房这个楼层的人看来,那里简直就是旅游胜地。和我同处于这层楼的孩子,也都特别向往那科室,想着不同法子突围。
有的装成去送饭的,有的装成刚买药回去的,有的还玩起了乔装——戴上个帽子,别上个口罩,都被逮了出来。
好说歹说,王阿姨答应带我去,条件是,我要把看的那几本教辅书送给她——她想给自己的孩子。
我拿着水桶,跟着王阿姨,她身上散发着浓重的汗味,每走一步就要喘一声。终于来到那关卡,对着门的那两个值班护士,充满质疑地看着我。
王阿姨说:“我今天身体不舒服,他主动帮忙,真是个好孩子。”
护士想了想,拿出一件护士的蓝色外套给我套上,然后又叫住我:“你最好先去消毒室消毒一下。”
被歧视的猜想这次被正面印证了,我把外套一扔,跑回了重症病房。
那连体婴儿我决意不想看了。但她还是日复一日的直播。直到一个星期后,不管别人怎么追问,她都不说。
每个人都明白了,是大家共同熟悉而亲近的朋友带走了这两个小孩。
那个朋友的名字谁也不想提,因为谁都可能随时被带走。
《重症病房里的圣诞节(上)》
作者:蔡崇达
朗读:露叶青宛
背景音乐:Giovanni Marradi Just For You
片尾音乐:Secret Gardan Adagi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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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记得那条长长的走廊,大理石铺就,再柔软的脚步踩踏上去,都会听到厚重的回声。声音堆堆叠叠,来回在走廊里滚动。冷色的灯光静静地敷在上面,显得走廊更长、更深了。
每个房间的门口,都挂着他们相聚在此的理由:心血管、脑外科……疾病掌管着这里,疾病就是这里的规则,疾病也是这里的身份。
无论他们是谁,做过什么,可能刚从一台典礼中被请下来,又或者刚插完秧坐在田埂休息一下,醒来,他们就在这里。
疾病在不同的地方找到了他们,即使他们当时身处不同的生活,但疾病一眼看出他们共同的地方,统一把它们赶到这么一个地方圈养。
在白色的床单上,在白色的窗帘边,在白色的屋顶下,他们的名字都不重要,他们统一的身份,是某种病的病人。
在这里人与人的关系也被重组了,同一种疾病人,会被安排在邻近,经过几天的相处,他们成了最熟悉的人。
他们讨论着身上唯一,也是现在最本质的共同点,小心地比较着各种细微的区别:“我四五次正常的呼吸,就要大力吸一次气,你呢?” “我大概六七次正常的呼吸。”我今天左脚拇指就能感到痛了。” “我还不行,但感到有股热流好像慢慢流到那……”
意识在这躯壳中爬进的一点点距离,发生的一点点小障碍,他们都能感觉到:在这里,灵与肉的差别第一次这么清晰。在这里,他们第一次像尊重自己的情感和灵魂一样,那么尊重自己的肉身。
16岁时,我因父亲的疾病抵达了这里。
这个叫做重症病房的地方,位于这医院的顶楼。电梯门一打开,就是这走廊,以及那一个个惊心动魄的疾病名字。他们各自占据了几个病房,以俘虏的数量来显示自己的统治力。到了这最顶层,我才知道医院的秘密:原来在疾病帝国,也是用武力统治的,谁最残忍最血腥,谁就站在最高的位置。
医院一楼是门诊大厅和停尸房。可以随意打发的疾病,和已经被疾病废弃的身体,比邻而居。生和死同时在这里盛放。
这都是最无能的疾病的作品——死亡不是疾病的目的,疾病是尽可能占有身体,用自己的秩序统治那身体。所以简单的死和简单的创伤都是最低级的疾病。
因为常要出外买些补给品,也因为我需要经常性地逃离病房的气氛,出去走走,我每天几乎都要从一楼经过。
从顶楼下来有两种选择:一部电梯就在父亲的病房旁边,虽然是直直通到门诊大厅,却因为使用者众多,几乎每层都要停一下。从顶楼一路往下,路过不同等级的疾病。这一层是脑科,这一层是内科,这一层是外科……然后抵达最底层,一打开,嘈杂的生气马上扑面而来。
另一部电梯是医院工作人员专梯,因为人特别少。这部专梯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重症病房病人的家属可以使用,每次搭这部电梯,医院工作人员的眼神,就如同看自己的战友:我们有共同的秘密,我们曾感受过死亡的气息。
这部电梯位于医院最僻静的东南角,要从那走廊一路走到底,一路经过那一个个病房。我最恐惧走这段路,因为我控制不住自己的眼光,总要一个个去数,每张病床上,原来的那人是否还在?然后,一不小心,会发觉某人不见了。
我厌恶这种感觉,就像你按照自己的记忆走一条印象中很平坦的路,然后突然哪里凹陷了,一踩空,心直直的往下坠。
所以我一向选择那部通往门诊的电梯,虽然需要从门诊大厅经过,依次穿过拥挤的人群、暴躁的声响,和潮湿的汗味,但我享受这种人间的味道。甚至能感受到,这各种声响偶然组成的某种音乐感,还有那各种浓度的汗味,将会在你的感官中形成不同程度的刺激。每次电梯打开,感受着这声响和汗味扑面而来,会忍不住兴奋,猜测自己将寻找到哪段乐曲,将被击中哪部分的感官。这是人间的乐趣,我想。
我很快知道了这里的其他小孩。知道,但不认识。
有种东西,隔阂着彼此,注定无法做非常好的朋友--眼光,太透彻的目光。这里的小孩脸上都有双通透的眼睛,看着你,仿佛要看进你的心里。我知道那是双痛彻后的眼睛,是被眼泪洗干净的眼睛,因为,那种眼睛我也有。
和拥有这种眼睛的人说话,会有疼痛感,会觉得庸俗的玩笑是不能说的,这么薄的问题,在这么厚的目光前,多么羞愧。于是会想掏心掏肺,但掏心掏肺在任何时候都是最累的,通常只要说过一次话,就不想再和他说第二次了。
同样,你也看到,他也躲着你。
或许还有个原因,作为疾病的孩子,你知道他太多秘密:他内心如何悲伤,如何假装,你和他说笑话的时候是想很刻意地遗忘,但他的这种遗忘又马上会催生内心的负罪感。
所以,我早就放弃在这里交到任何同龄的朋友。
渐渐地,当新来的小孩试图越过划定的距离,试图和我亲近,我会冷冷地看着他,直到那眼神把他们吓跑。
但,除了守着父亲的疾病,我还必须有事做。在这里,你一不小心留出空当,就会被悲伤占领——这是疾病最廉价、最恼人的雇佣兵。
比如,在帮父亲换输液瓶时,会发觉他手上密密麻麻的针孔,找不到哪一寸可以用来插针;比如医生会时常拿着两种药让我选择,这个是进口的贵点的,这个是国产的便宜的,你要哪种?我问了问进口的价钱,想了很久。“国产的会有副作用吗?” “会,吃完会有疼痛,进口的就不会。” 我算了算剩下的钱和可能要住院的时间,“还是国产的吧。”
然后看着父亲疼痛了一个晚上,怎么都睡不着。
隔壁床家属偶尔会怪我:“对你父亲好点,多花点钱。”
我只能笑。
你的善良,无需考证
作者:佚名
朗读:露叶青宛
背景音乐:昼夜 雨的印记(钢琴)
附歌:电影《中央车站》主题曲朵拉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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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西著名导演沃尔特·塞勒斯正在筹备自己的新电影,一天,正为此一筹莫展的沃尔特到城市西郊办事,在火车站前的广场上遇到了一个十多岁的擦鞋小男孩。小男孩问道:“先生,您需要擦鞋吗?”沃尔特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刚刚擦过不久的皮鞋,摇摇头拒绝了。
就在沃尔特转身走出十几步之际,忽然见到那个小男孩红着脸追上来,眼中满是祈求:“先生,我整整一天都没吃东西了,您能借给我几个钱吗?我从明天开始就多多努力擦鞋,保证一周后把钱还给您!”
沃尔特看着面前这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小男孩,不由的动了恻隐之心,就掏出几枚硬币递到小男孩手里。小男孩感激的道了一声“谢谢”后,一溜烟就跑得没影了。沃尔特摇了摇头,因为这样的街头小骗子他已经见得太多了。
半个月后,忙着筹备新电影的沃尔特早已将借钱给小男孩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不料,就在他又一次经过西郊火车站时,突然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离的老远就向他招手喊道:“先生,请等一等!”等到对方满头大汗的跑过来把几枚硬币交给他时,沃尔特才认出这是上次向他借钱的那个擦鞋小男孩。小男孩气喘吁吁的说:“先生,我在这里等您很久了,今天总算把钱还给您了!”沃尔特握着自己手里被汗水濡湿的硬币,心头陡然升起一股暖流。
沃尔特不由地仔细端详起面前的小男孩,突然,他发现这个小男孩其实很符合自己脑海中构想的主人公形象。于是,沃尔特把几枚硬币塞到小男孩衣兜里:“这点零钱是我诚心诚意给你的,就不用还了。”沃尔特对他神秘的一笑,又说道,“明天你到市中心的影业公司导演办公室来找我,我会给你一个大大的惊喜。”
第二天一大早,门卫就告诉沃尔特,说外面来了一大群孩子。他诧异的出去一看,就见那个小男孩兴奋的跑过来,一脸天真的说:“先生,这些孩子都是同我一样没有父母的流浪儿,听说你有惊喜给我,我就把他们都带来了,因为,我知道他们也渴望有惊喜!”
沃尔特真没想到这样一个贫困流浪的孩子竟会有一颗如此善良的心!既然人都带来了,沃尔特就让工作人员对这些孩子进行了观察和筛选,最后,工作人员在这些孩子中,找出了几个比小男孩更机灵,更适合出演剧本中的小主人公的人选。
但最终,沃尔特还是选择只把小男孩留下来。他在录用合同的免试原因一栏中只写了这样几个字:你的善良,无需考核!
因为他觉得:在自己面临困境的时候,却依然能把本属于自己一个人的希望,无私的分享给别人的人,最值得拥有人生的惊喜!
而这个小男孩就是后来巴西家喻户晓的明星文尼西斯·狄·奥利维拉。 在沃尔特的执导下,文尼西斯在剧中成功地扮演了小男孩主人公的角色,而电影《中央车站》也大获好评,并获得了1999年的奥斯卡金像奖。
若干年后,已成为一家影视文化公司董事长的文尼西斯写了一本自传,叫《我的演艺生涯》。在书的扉页上面,是沃尔特的亲笔题字:你的善良,无需考核。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则是他对文尼西斯的评价:“是善良,曾经让他把机遇让给别的孩子;同样也是善良,让人生的机遇不曾错过他!”。
“欣赏一个人,始于颜值,敬于才华,合于性格,久于善良,终于人 品”。
人生就是这样,和漂亮的人在一起,会越来越美;和阳光的人在一起,心里就不会晦暗;和快乐的人在一起,嘴角就常带微笑;和聪明的人在一起,做事就机敏;和大方的人在一起, 处事就不小气;和睿智的人在一起,遇事就不迷茫。
借人之智,修善自己;”学最好的别人,做最好的自己!”
善良或许成为你的机遇。
背影
朗读:露叶青宛
作者:朱自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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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
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亲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祸不单行的日子。我从北京到徐州,打算跟着父亲奔丧回家。到徐州见着父亲,看见满院狼藉的东西,又想起祖母,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泪。父亲说,“事已如此,不必难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回家变卖典质,父亲还了亏空;又借钱办了丧事。这些日子,家中光景很惨淡,一半为了丧事,一半为了父亲赋闲。丧事完毕,父亲要到南京谋事,我也要回北京念书,我们便同行。
到南京时,有朋友约去游逛,勾留了一日;第二日上午便须渡江到浦口,下午上车北去。父亲因为事忙,本已说定不送我,叫旅馆里一个熟识的茶房陪我同去。他再三嘱咐茶房,甚是仔细。但他终于不放心,怕茶房不妥帖;颇踌躇了一会。其实我那年已二十岁,北京已来往过两三次,是没有什么要紧的了。他踌躇了一会,终于决定还是自己送我去。我再三回劝他不必去;他只说,“不要紧,他们去不好!”
我们过了江,进了车站。我买票,他忙着照看行李。行李太多了,得向脚夫行些小费才可过去。他便又忙着和他们讲价钱。我那时真是聪明过分,总觉他说话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但他终于讲定了价钱,就送我上车。
他给我拣定了靠车门的一张椅子;我将他给我做的紫毛大衣铺好座位。他嘱我路上小心,夜里要警醒些,不要受凉。又嘱托茶房好好照应我。我心里暗笑他的愚;他们只认得钱,托他们只是白托!而且我这样大年纪的人,难道还不能料理自己么?唉,我现在想想,那时真是太聪明了!
我说道,“爸爸,你走吧。”
他往车外看了看说,“我买几个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
我看那边月台的栅栏外有几个卖东西的等着顾客。走到那边月台,须穿过铁道,须跳下去又爬上去。父亲是一个胖子,走过去自然要费事些。我本来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让他去。
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我赶紧拭干了泪,怕他看见,也怕别人看见。我再向外看时,他已抱了朱红的橘子往回走了。过铁道时,他先将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到这边时,我赶紧去搀他。他和我走到车上,将橘子一股脑儿放在我的皮大衣上。于是扑扑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轻松似的。过一会儿说,“我走了,到那边来信!”我望着他走出去。他走了几步,回过头看见我,说,“进去吧,里边没人。”等他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再找不着了,我便进来坐下,我的眼泪又来了。
近几年来,父亲和我都是东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出外谋生,独力支持,做了许多大事。哪知老境却如此颓唐!他触目伤怀,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郁于中,自然要发之于外;家庭琐屑便往往触他之怒。他待我渐渐不同往日。但最近两年不见,他终于忘却我的不好,只是惦记着我,惦记着我的儿子。我北来后,他写了一信给我,信中说道:“我身体平安,唯膀子疼痛厉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我读到此处,在晶莹的泪光中,又看见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
唉!我不知何时再能与他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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