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手札 (12)
我没弄死过女人,也没骗过女人的钱——心里某个地方发出微弱却又坚决的反驳声,但我旋即转念,确实是我的不对。我就是有这种癖性。
我终究无法与堀木当面争辩。那因烧酒生出的阴郁醉意让我的心情越发紧绷,我竭力克制,几乎是自言自语般说道:
“不过,唯独被关进牢房这件事不算有罪。若知道了罪的反义词,也许就能抓住罪的实体了……神……救赎……爱……光明……可是,神的反义词是撒旦,救赎的反义词是苦恼,爱的反义词是恨,光明的反义词是黑暗,善的反义词是恶。罪与祈祷、罪与忏悔、罪与坦白、罪与……啊,这些都是同义词,罪的反义词到底是什么!”
“罪的反义词是蜜23,像蜜一样甜。肚子好饿,拿点吃的来吧。”
“你自己怎么不去拿?”这几乎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用暴怒的声音对人说话。
“好啊,那我就到下面去和祝子一起犯罪好了。理论不如实践。罪的反义词是蜜豆,不,是蚕豆!”堀木已经醉得口齿不清。
“随你!快离我远点!”
“罪与饿,饿与蚕豆!不对,这些也是同义词。”他说着胡话起身离开。
罪与罚。陀思妥耶夫斯基。有那么一瞬,这两个词在我脑海的角落掠过。说不定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并不把罪与罚看作同义词,而是看作反义词并列在一起?罪与罚,两个毫无共通之处的词语,水火不容的词语。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水藻、腐臭的池塘、纷乱如麻的人物内心……啊,我懂了,不,又好像没完全明白……正当各种念头走马灯似的在我脑中盘旋时,耳边传来堀木的声音:
“喂!蚕豆,不好了!快来!”
堀木的声音和神色都大变。他刚摇摇晃晃地下楼,片刻就又返回。
“怎么了?”气氛突然变得异常紧张,我们两个从屋顶下到二层,又从二层往我一层的房间走。堀木在半路停了下来:
“你看!”他指着下面,低声说道。
我房间上的小天窗开着,可以见到房中情景。房内亮着电灯,里面有两只动物。
我顿觉天旋地转,呼吸急促,心中不停念道:“这不过是人类的一种姿态,不过是人类的一种姿态,没什么好怕的。”伫立在楼梯上,我甚至忘了要去解救祝子。
堀木大声咳了几下。我逃也般地又跑回屋顶,一股脑躺倒在地,仰视饱含水汽的夏日夜空。此刻,我没有愤怒、没有厌恶或悲伤,只感到骇人的恐惧之感袭遍全身。那不是在墓地撞到幽灵等鬼怪的恐惧,而是在神社的杉树林中遇见身穿白衣的神明时,心中升起的古老、强烈而又不容分说的恐惧。
一夜之间,少年华发。渐渐地,我对所有事情失去了自信,对人类生出无止境的怀疑,世间生活再也无法引起我一丝期待、一丝快乐和一丝共鸣。这件事在我的人生中,着实是一起决定性事件。我被人迎头砍中眉心。那之后,每当与人接近,伤口便会隐隐作痛。
“虽然我很同情你,不过,你应该也能从这件事中有所领悟。我不会再到这里来了,这里简直就是地狱……不过,你还是原谅祝子吧,毕竟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告辞了。”
堀木从不糊涂,断不会在气氛尴尬的地方久留。
我起身,独自一人喝着烧酒,接着号啕大哭,没有停歇地痛哭不止。
不知何时,祝子端着一盘盛得满满的蚕豆,怔怔地站在我身后。
“如果我说我什么都没有做……”
“没事,什么都别说了。你啊,就是不懂得怀疑别人。坐下来,吃蚕豆吧。”
我们并肩而坐,吃着蚕豆。啊,信赖何罪之有?玷污祝子的男人不过是个没文化的矮个子商人,三十岁上下,每次来请我画漫画,都会像煞有介事地留些钱,然后扬长而去。
那商人终究没有再来。不知为何,我对商人并不怎么憎恨,我愤恨恼怒的是堀木。他没有在最初发现时便大声咳嗽或做些什么来阻止二人,却跑回屋顶通知我。在每个不眠之夜,愤怒之情总是不期而至,令我呻吟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