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一次的公民论坛节目中，我们针对东南亚地区近年规模不断扩大的网络诈骗活动，电话采访了常年专注研究亚洲地区有组织犯罪现象的澳大利亚学者、西悉尼大学犯罪学博士和讲师郭绮雯女士，梳理了中国大陆人士之所以容易跌入电诈犯罪活动陷阱的多重因素。如果说电诈活动的受害者很多都是中国侨民的话，电诈网络的幕后操盘者也往往与中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美国和平研究所2023年一项关于跨国犯罪网络的分析报告认为，从东南亚到美国，与中国有关的犯罪网络正构成全球威胁。今天的公民论坛节目继续邀请郭绮雯女士为大家梳理东南亚地区电诈活动近年快速发展的种种因素。郭绮雯女士认为，东南亚电诈网络快速发展更是新冠疫情封关以及中国明令禁止赌博背景下的一种“意外”发展，而中国的“一带一路”倡议在这些国家的推动，也为这类违法活动提供了平台。中国政府要想更有效地打击这些电诈活动，与东南亚国家联盟成员国合作十分重要。

电信诈骗为何在东南亚快速发展？

法广：电信诈骗近几年发展迅速。这种发展是因为新的技术手段提供了这样的可能性，还是也有其他因素能够解释这种大发展的原因？

郭绮雯：我认为电信诈骗最近的发展其实更是一种演变，因为它普遍发生在东南亚地区。我的研究刚开始时，就是集中在东南亚这几个国家。我们在东南亚看到的很多infrastructure（电诈基础设施），其实刚开始的时候都在做旅游业，或者是吸引国内的大款去赌博的赌场。后来因为新冠疫情，中国封关，那些地区没有游客了，这些设施就开始online运作，转型从事网络赌博。在中国的法规下，赌博视为犯法，是被禁止的。中国为阻止国内的人通过网络去赌博，也会围堵这些网络赌博平台。但是，网络赌钱依赖的就是一个网络的配套设施，它的设计不仅仅是有一个赌钱网站，而且也有收款、发款等机制，还有可以洗黑钱的方法，也就是已经有一整套设施。现在国家有防控，让他们不能赌博。怎么办？他们就利用这个平台去做电骗。

我不是说他们是有策略地要用这些平台去骗钱。在我看来，电骗在东南亚发展的案例其实是一个意外：也就是既然已经有这样的平台，既然可以用这个方法去骗钱，既然赌钱现在也不可能了，那为什么不用已有的网络平台去做电骗？！而且，相比之下，电骗赚到的钱比以前经营赌场更多。这也是让他们转型的很大诱因。可以说是新冠防疫封关给了他们一个新的赚钱机会。

经济特区为以不正常途径赚钱行为提供了机会

法广：近些年，中国“一带一路”倡议在东南亚地区推进得也很快。几年前在柬埔寨境内发现大批诈骗中心的受害人，所发生的地点是在西哈努克城，那里恰恰是中国设施，从旅游业到赌场，到其他各种名目的园区特别多的地方。电诈活动的发展与中国项目的推进有没有什么关系呢？

郭绮雯：“一带一路”不是国家去投资，而是个体户或者是商业机构自己去那个国家发展。“一带一路”只是提供一个平台，真正的投资者还是个体，是来自国内的一些投资者和资金。有一部分项目在开始的时候就知道“一带一路”，他们就是利用这个机会，去那些地方，特别是那些经济特区投资。因为经济特区在管理上比较宽松，目的就是吸引投资者。不仅那些地方的管理很宽松，而且本地机构对那些地方的管理也差不多是不管的，投资者需要自己去管理经济特区。

其实这种情况在我们对经济特区的研究中也有迹可循。虽然具体情况可能有点不同，因为国家不一样，但是如果我们回顾很久以前在中国深圳经济特区，深圳当时的管理也是比较宽松，但同一个时间，也有很多的犯罪团伙在那里开设黄色事业、赌博、或者毒品等。（深圳）也是经过了一段这样的时间才慢慢慢转型过来。我认为，这些东南亚国家的经济特区，其实也是在步以前中国深圳的覆辙。一个管理宽松的阶段，的确为那些通过不正常的途径去赚钱的行为提供了很多的机会。

法广：网络诈骗能够发展到如此大的规模，与各地方的政府是不是也有一定的关系呢？

郭绮雯：有。特别是在缅甸。缅甸是一个很特殊的例子，一方面，这个国家本身的政治不稳定，另一方面，这个国家也不是那么单一，那里有很多不同的种族，彼此间也有很多冲突。一些边境地区是被军阀控制。这些军阀有时候会跟政府合作，有时候他们与政府也是敌对的关系。这种情况下，（诈骗团伙）如果有这些军阀的支持，他们就可以得到保护，也就更加不受国家的监管。结果就是，经济特区本身管理已经很宽松，再加上有一些地区即使是政府也管不了，而是听由军阀管理。但军阀，你只要给他钱，他就可以保护你。这就变成一个很好的三不管的环境，让他们（电骗网络）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发展起来。

“一带一路”为诈骗活动的流动性提供了平台

法广：中国政府近期对诈骗活动表现出要严厉打击的姿态，并和泰国等一些当地国家开展合作。您认为，中国目前出台的这些措施对打击这样的活动是否有效？

郭绮雯：这要从两方面说。我们先说说缅甸的四大天王，就是四个最大的电骗家族。（破获）四大家族的情况有一点特殊，因为它发生的地点正好与中国的国境接壤，这就比较方便，可以通过压力去处理电骗行为。有人可能会问，那为什么在柬埔寨就做不了了？这是因为与柬埔寨相连的地区不是中国，而是泰国。中国作为第三方国家，就很难直接介入，去开展行动。中国可以做的是，在某个国家边境发生的事情是那两国之间的事，但中国可以施加压力给泰国，去处理这个问题。比如，我们都知道那些电骗园区无论用电，还是互联网，都要靠泰国供应。如果泰国切断供电和互联网，那些园区就没有办法运作了。就是说，中国可以利用外交方法，通过ASEAN（东南亚国家联盟，简称东盟）那个平台来对这些国家施行压力，让这些国家做出回应，就可以暂时解决这个问题。

但是我们也看到，这些网络诈骗是可以转移的。他们可以从柬埔寨转去缅甸，也可以转去其他的地方，在一个新的地方建设园区。其实没有哪个园区一开始就是要发展电骗的，他们都是看哪个国家有可以给他们提供这样的基础设施的经济特区。这一点很重要。很多东南亚国家都希望发展比如高科技、旅游或赌场等。泰国一度也在研究是否开设赌场。如果泰国决定开设赌场的话，也会面对相同的问题。所以我说，这些（电骗）平台是流动的，人是流动的。只要哪个东南亚国家要钱，要投资，需要别人来投资高科技也好，旅游业也好，就会有这样的风险。

比方说我原本研究的黑社会，14K（澳门最大黑社会组织）的崩牙驹（14K的头目，本名尹国驹），他们其实在东南亚的投资不是一个国家。国际洪门在柬埔寨落地，但是其实也在很多其它东南亚国家投资。所以，为什么说他们有流动性，就因为很多投资者不是只投资一个国家。实际上“一带一路”带给他们一个方便，让他们可以在不同的东南亚国家去投资。

那接下来的问题是：他们会转到哪里？那个地方有什么新的challenge挑战？这些我们都不知道，要看将来的发展。但是我觉得，中国通过Asean这个平台，施加外交压力，可以发挥很大的作用。因为如果事情（诈骗活动）不是发生在中国边界，中国要去处理其实有困难。只能靠Asean这个平台，与东盟国家合作。这个是最重要的。但是东盟的国家怎么回应，也要看每一个成员国与中国的关系如何，要看哪一个国家会给他们（诈骗团伙）打开这样的机会，让他们利用国家给的方便做犯法的活动。还要看是不是同一帮人到处跑。尽管不是同一帮人、同一个家族，“一带一路”这个框架带给投资者的方便和流动性，都会让这些犯罪的分子可以到处跑去找机会。这点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