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少年庞麦郎

作者 | 丁小村

一

        因为一首《我的滑板鞋》，汉中宁强的乡村青年庞麦郎一夜爆红，好像一个世纪以前的事儿了——实际上不过五年前，当时我把他一举成名的网红歌曲《我的滑板鞋》发在我们汉中的本地群里，大家听了一片哗然——

七嘴八舌开始吐槽，觉得这首歌颠覆了大家对于音乐和歌曲的认知，什么玩意儿嘛。

       我说稍安勿躁，再听听：大家又是一阵哗然。因为都听出来了最熟悉的：庞麦郎的“汉普”——汉中人自嘲地把汉中味儿十足的普通话叫做“汉普”，比如庞麦郎唱歌的吐字发音，你到汉中任何一个山村小学，孩子们学的普通话，就是这个味儿；甚至有很多老师讲课，也都是这个味儿。

       我说再听听：大家又听一次，突然安静下来。他们感觉到了，这个看似五音不全、说的比唱的好、颠三倒四、南腔北调的歌里边有了别样的东西——我说我想起小时候在山里边放牛的娃儿们，他们怪声怪气地在山梁上唱山歌，就是这个味儿。大家觉得我说的有理，有很多小时候生活在汉中山区的，都仿佛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时光。

        这样的少年时光，多美好啊——虽然生活如此贫困、环境如此单调、生命如此贫乏。但任何一种贫瘠，都掩盖不了少年的生机勃勃：就好比我走在高高的山梁上，突然放声唱起了刚刚学会的一首歌，我知道自己不成调，我知道自己在乱吼乱叫，我知道自己唱的很难听……但是——我很快乐。

        那时候这个乡村少年不叫庞麦郎，他叫猪儿狗儿，二娃子三娃子，叫张家丑儿，陈家小崽娃……都有着很丑又很可爱的名字，长大了，他们不好意思想起这些名字了……于是他们修改自己的名字，既美好而又神秘莫测——叫做阿拉木，叫做苍山加措，或者叫做约瑟翰·庞麦郎……

二

        这个叫做涛娃子的乡村少年，怀着对外面世界的向往和热爱，怀着不可遏抑的生命冲动，怀着青春的躁动不安，走过屋后高高的山路，穿过门前深深的峡谷，踏过峡底乱石滚滚的山涧，走到一座小镇——在这里，他看到了花里胡哨的世界。

        这是人生的第一次远行，他听到了商店里的音箱传出了郑智化的歌声，那是一个从大海上归来的水手——让他顿时热泪盈眶：大海啊，多么宽阔的大海啊……

然后他坐上一辆摇摇晃晃的长途班车，挤在一群满身尘土的乡民中间，在坑坑洼洼的山区公路上，上下颠簸，左冲右突……很多人因为晕车而吐得一塌糊涂，车里的气味让人作呕。但少年忍住了这一切，他轻轻哼着刚学来的一支歌，想象这一座更大的城市：他们叫做魅力之城。

        他走出车站大门，就遇到两个街头小混混：他们染着黄头发，叼着纸烟，歪着脑袋说，兄弟，有没有钱，给点儿！

        他愣住了，在他乡下孩子的记忆中：从来没有人这么不要脸地公开问别人讨钱的。

        但对方脸上满是不善，吓坏了他。他故作镇静，掏出仅有的两块钱，给了他们。然后他走上车来车往、阳光明媚的街头。

        这是他的魅力之城：但他一无所有。

三

        车站门口的店铺里，放着崔健粗糙的歌声：我曾经问个不休……

        他会唱两句，但哼走了调；只是他觉得这歌唱着真带劲——当他晚上躺在一间廉价小旅馆的破旧的床铺上时，他脑子里依然响着这曲粗莽的大便干燥的歌。

        第二天他找到一位同学：那个同学在一家卖太阳能的店里打工，负责搬运配件去安装。老板看了看他有些瘦弱的身材，有些不屑：你能干啥，这身板……

       他很受打击，试着搬了搬太阳能的蓄水桶……虽然瘦小，但他从小也是帮着父亲一起抬石头扛大木棒的，他有点儿力气。老板接受了他。

        然后他开始和同学一整天在城市里奔忙，把太阳能的管子啊螺丝啊什么的，从车上搬到地上，从一楼搬到七楼，从七楼弄到楼顶……

        晚上他和同学挤在一张床上的时候，同学呼呼大睡：他突然想唱歌……他走到阳台上，对着灯火辉煌的魅力之城大喊一声：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这歌和他的处境毫无干系，只是他想唱这个，他想吼几声，对着这华丽而梦幻般的城市。

        旅馆的服务员是个中年妇女，她怒气冲冲地说：吼什么吼，别人都要睡觉呢……

        这可真扫兴啊，就像那两个街头混混：魅力之城，第一天就给他了几个耳光。但他依然想唱歌，就像儿时在山坡上那样，那时候他愿意怎么吼就怎么吼，愿意怎么唱就怎么唱——

那时候多好啊。

四

        我想象着一个乡村少年，他叫庞麦郎，或者别的什么郎。某一天，他起了一个很时髦的名字，并且把自己的身世改得神秘而遥远，他需要这些——在一座名叫魅力之城的城市里，容不得大山里的猪儿狗儿、刘三娃子和张丑蛋……

        当然一个唱歌的刘德华，他的老爸也不能是一个天天挖地挑粪的山民，他的家也不能在某个无名大山里的背时旮旯里……

        这就是一个山里孩子在魅力之城的人生变幻：故事永远像故事，真实也永远是真实。

        我一点儿也不想嘲笑庞麦郎，哪怕他做出何等荒唐的举动：因为对于每一个乡村少年来说，魅力之城永远都是一个梦，能够跟梦匹配的——必须是浮华的美丽，是时尚的讲述、是那让人心酸的虚构……

        但是，在缤纷绚丽的舞台之下，在闪光灯照不到的地方，我们的庞麦郎，回到了月光下：

        月光下的街道，隐隐绰绰，就连斑斓的城市灯火也失去了光泽，楼群像故乡大山的影子……这时候，我们的庞麦郎走出来，穿上了他的滑板鞋，回到了那个真实的、土不拉几、糙不拉几、朴实到傻憨的山里少年—— 

月光下我看到自己的身影

有时很远有时很近

感到一种力量驱使我的脚步

有了滑板鞋天黑都不怕

一步两步一步两步

一步一步似爪牙

是魔鬼的步伐

是魔鬼的步伐

是魔鬼的步伐

摩擦摩擦

摩擦摩擦

我给自己打着节拍

这是我生命中美好的时刻

我要完成我最喜欢的舞蹈

在这美丽的月光下

在这美丽的街道上

我告诉自己这是真的这不是梦

一步两步一步两步

一步一步似爪牙

是魔鬼的步伐

摩擦摩擦

摩擦摩擦

五

        《我的滑板鞋》大红大火的时候，大陆和港澳台三地的歌星和影星们都忍不住跑出来玩一把：他们每一个人都来翻唱《我的滑板鞋》。

        那些大名鼎鼎的人物，迷死人的明星们，突然间像回到了一个顽皮的少年，把这歌唱出了各种味道、各种调门儿——

        然后……被自己逗得哈哈大笑。

        他们个个都比庞麦郎名气大，但他们却忍不住要模仿一次这个无名的山村少年。

        这时候，难道你不觉得，庞麦郎，正是我们每一个乡村里走出来的少年——曾经的影子吗？

        也因为如此，听到庞麦郎被送进精神病院，我不止一次和朋友感慨：

        说起来让人悲伤，因为每一个山村里走出来的少年，他们都可能遇到自己越不过去的山、蹚不过去的河……

        他们一身疲惫地倒在自己的路上，没有人心疼，没有人惋惜，甚至——没有人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