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代最后一个初秋，不约而同出了省博物馆展厅，漫无目的走，上了金碧路。薪同学请她到南来盛吃晌午，两个闲游浪荡的孩子是可疑的，那是她今生最仓皇的一次饮食。更早，有一回，他们在街对面的锡安堂旁观过一场如同港剧场景的婚礼，新娘披着其时罕见的雪白婚纱。他家当时居住的头道巷，与距离不算远的高山铺，同为她父亲儿时流连之地，那里，常有飞虎队的淘汰物资、物什地摊销售……后来，它们一道消失在此城的拆迁中。过两年，祥云电影院举办日本电影展，他邀她同看，买到的票是《乱》，她很迷糊“黑泽明”这个名字里的姓是“黑”还是“黑泽”……


儿童医院的院长蒋式宜伯伯、群艺馆的画家陈崇平伯伯、前篮球运动员巨人“大象”、承包过山西小吃卖蒙自米线的老王师……他们的身影，连同金碧路上次第飘荡的建水烧豆腐、蜂糖炒板栗香味，仍在她脑际。


司马巷、铁皮巷、鱼课司街、书林街、东寺街、巡津街、同仁街、崇仁街、三市街、宝善街、后新街、靖国桥、护国路……旧貌依稀在眼前。教材门市，班里同学都认得，更东边那家新华书店，则是薪同学带她去的，才开始的开架售书令人新奇兴奋，他们小心翼翼地翻看，她自一部厚书里读见一篇解读电影《人•鬼•情》的文章，暗自惊叹之余，记住了作者的名字——戴锦华。


不久，他发现了另一处更自在的翻书地——濂泉巷里的打折书门市。她随和，人家招呼了，正好无事，也便尾了去，那里光线不甚好，小孩子不介意，站着各读各的，五花八门翻了许多，离开书店各回各家之际，若有零花，就一人啃一根北京饭店的牛奶雪条。


有一回她嘀咕看书费脑子，他笑起来，说你不读书就会“捡着母猪当貂蝉”，她窃想这话不雅，却也会意他的意思大约是“坐井观天”，她希望化解那不雅，莞尔问为哪样是“貂蝉”，他愣了愣说么二回我就说“当昭君”好啦。她想这位同学还真是反应得雷鸣不及掩耳。


他有位姐姐，长过他们两三岁，文艺特长生，喜爱唱歌跳舞之外，文学艺术读得多，并且浸染了弟弟。附带着，影响了弟弟的一位女同学。除去邀约了逛书店，他喜欢把姐姐的书借给她，三毛，席慕容。


她认得一道画画写字的那位好友对他的心思，她早早决定了毕生与他止于同窗，如果，他们到老都还会往来。


也赶时髦尝过“加州牛肉面”，初开张时，食客长队。然而味道何曾比得上一个街区之隔的宝善街“福华园”家的过桥米线？研究了一下牛肉坨何以那么齐整不似日常家中、馆子里烹制的效果，她和他达成共识：应该是整快煮好或煮得差不多了，捞起摆凉再解成小方坨坨。也跟部位有关。


她爸爸称越南硬壳面包作“安南面包”，须掰成小块在液体里浸过再入口，“不然，硌掉你呢糯米牙”，那液体，就是“南来盛”家的奶咖。她印象里，店里漫不经心的服务员，发达的胸前，围裙上印着“国营”二字。而一身亚热带安南装束的花衬衫短裤拖鞋男，她爸爸说是越侨，有家底或某些特殊营生（如同正义路外汇券消费特供商店那样的非常），得以看似无所事事于“南来盛”里看这金碧路上的流水日长。

居然不是特务？那人及那人衣着相似的几个同类。她有点儿讶异，须知其时改造开业不久、贯穿正义路、三市街的地下通道商场的前身，是防空洞。而就在“加州牛肉面”那一带的街头宣传栏里，曾经常年图文警示着“敌特、渗透就在你身边”……

爸爸带她去喝咖啡，也就那么几次，“认得是回哪样事儿。”更小的时候，爸爸抱了她进一座大杂院去“看花花”，看的是鱼课司街上建水会馆楼台上的雕梁画栋。成年后路过，爸爸又指着一座簇新牌坊上的“燕集临安”四个字问她咯晓得是哪样意思，她得意地给出答案。


她喜欢接受这样的“小测验”，又比如前些年西园路近“辐射大楼”一带一家书画装裱店门前的对联“书斋藏墨宝携我一经换白鹅，画幅起楼台乞君半壁题黄鹤”，她爸爸考她何意，她老老实实回复小时候你带我看过电影《笔中情》呢……


此城真小。若干年后，她的妹妹因职业故，支持过曾居尚义街6号、长于呼朋唤友的“老吴”的独立纪录片拍摄项目。而“老吴”的爱人，是她妈妈的朋友文老师姨妈的女儿，那位美丽的舞蹈家大姐姐。


两侧广式骑楼的同仁街上，曾有“钥匙大王”“纽扣王国”各一家，前者再寻不到，后者，迁至书林街儿童医院附近。最近她十来块钱扯了块花布，简单裁剪缝纫成衣，往久不更新货品的“纽扣王国”家配两颗纽扣，五块钱不便宜，她购得的，包括一些童年印记。


一切一切，不过“物换星移几度秋”。

节选自《阳光灿烂——60年代生人的青春祭》《第四十八章 大街小巷都弥漫着蜂糖炒板栗的香味》，张稼文 著，云南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背景音乐：王喜&黄煌 作品《绣荷包》片段 + 小野リサ 作品《玫瑰人生》片段 + 园园 口琴作品《一生所爱》片段。图片：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昆明金碧路一隅，源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