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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gust 02, 2023為學與做人 作者:梁啟超留言告訴我你對這一集的想法: https://open.firstory.me/user/clhes8lb2005m01xob6fz4xn9/comments 諸君!我在南京講學將近三個月了。這邊蘇州學界裏頭有好幾回寫信邀我,可惜我在南京是天天有功課的,不能分身前來。今天到這裏,能夠和全城各校諸君同聚一堂,令我感激得很。但有一件,還要請諸君原諒︰因為我一個月以來,都帶著些病,勉強支持,今天不能作很長的講演,恐怕有負諸君的期望哩。 問諸君︰「為甚麼進學校?」我想人人都會眾口一辭的答道︰「為的是求學問。」再問︰「你為甚麼要求學問?」「你想學些甚麼?」恐怕各人答案就很不相同,或者竟自答不出來了。諸君啊!我替你們總答一句吧︰「為的是學做人。」你在學校裏頭學的數學、幾何、物理、化學、生理、心理、歷史、地理、國文、英語、乃至甚麼哲學、文學、科學、政治、法律、經濟、教育、農業、工業、商業等等,不過是做人所需要的一種手段,不能說專靠這些便達到做人的目的。任憑你那些件件學得精通,你能夠成個人不能成個人,還是另一個問題。 人類心理,有知、情、意三部份,這三部份圓滿發達的狀態,我們先哲名之為「三達德」— 知、仁、勇。為甚麼叫做「達德」呢?因為這三件事是人類普通道德的標準,總要三件具備才能成一個人。三件的完成狀態怎麼樣呢?孔子說︰「知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所以教育應分為知育、情育、意育三方面 — 現在講的知育、德育、體育不對,德育範圍太籠統,體育範圍太狹隘。— 知育要教導人不惑,情育要教導人不憂,意育要教導人不懼。教育家教學生,應該以這三件為究竟﹔我們自動的自己教育自己,也應該以這三件為究竟。 怎樣才能不惑呢?最要緊的是養成我們的判斷力。想要養成判斷力︰第一步,最少須有相當的常識﹔進一步,對於自己要做的事須有專門知識﹔再進一步,還須有遇事能判斷的智慧。假如一個人連常識都沒有了,聽見打雷,說是雷公發威﹔看見月蝕,說是蝦蟆貪嘴。那麼,一定鬧到甚麼事都沒有主意,碰著一點疑難問題,就靠求神、問卜、看相、算命去解決。真所謂「大惑不解」,成了最可憐的人了。學校裏小學、中學所教,就是要人有了許多基本的常識,免得凡事都暗中摸索。但僅僅有這點常識還不夠。我們做人,總要各有一件專門職業。這職業也並不是我一人破天荒去做,從前已經許多人做過。他們積了無數經驗,發見出好些原理、原則,這就是專門學識。我打算做這項職業,就應該有這項專門學識。例如我想做農嗎?怎樣的改良土壤,怎樣的改良種子,怎樣的防禦水旱、病蟲‥‥等等,都是前人經驗有得成為學識的。我們有了這種學識,應用他來處置這些事,自然會不惑﹔反是則惑了。做工、做商‥‥等等,都各各有他的專門學識,也是如此。我想做財政家嗎?何等租稅可以生出何樣結果,何種公債可以生出何樣結果‥‥等等,都是前人經驗有得成為學識的。我們有了這種學識,應用他來處置這些事,自然會不惑﹔反是則惑了。教育家、軍事家‥‥等等,都各各有他的專門學識,也是如此。我們在高等以上學校所求得的知識,就是這一類。但專靠這種常識和學識就夠嗎?還不能。宇宙和人生是活的,不是呆的﹔我們每日所碰見的事理,是複雜、變化的,不是單純的、印板的。倘若我們只是學過這一件才懂這一件,那麼,碰著一件沒有學過的事來到跟前,便手忙腳亂了。所以還要養成總體的智慧,才能得有根本的判斷力。這種總體的智慧如何才能養成呢?第一件,要把我們向來粗浮的腦筋,著實磨練他,叫他變成細密而且踏實﹔那麼,無論遇著如何繁難的事,一定可以徹頭徹尾想清楚他的條理,自然不至於惑了。第二件,要把我們向來昏濁的腦筋,著實將養他,叫他變成清明﹔那麼,一件事理到跟前,我才能很從容、很瑩澈的去判斷他,自然不至於惑了。以上所說常識、學識和總體智慧,都是知育的要件﹔目的是教人做到「知者不惑」。 怎麼樣才能不憂呢?為甚麼仁者便會不憂呢?想明白這個道理,先要知道中國先哲的人生觀是怎麼樣。「仁」之一字,儒家人生觀的全體大用都包在裏頭。「仁」到底是甚麼,很難用言語來說明。勉強下個解釋,可以說是︰「普遍人格之實現。」孔子說︰「仁者,人也。」意思說是人格完成就叫做「仁」。但我們要知道︰人格不是單獨一個人可以表見的,要從人和人的關係上看出來。所以「仁」字從二人,鄭康成解他做「相人偶」。總而言之,要彼我交感互發,成為一體,然後我的人格才能實現。所以我們若不講人格主義,那便無話可說﹔講到這個主義,當然歸宿到普遍人格。換句話說,宇宙即是人生,人生即是宇宙,我的人格和宇宙無二無別。體驗得這個道理,就叫做「仁者」。然則這種「仁者」為甚麼會不憂呢?大凡憂之所從來,不外兩端︰一曰憂成敗,一曰憂得失。我們得著「仁」的人生觀,就不會憂成敗。為甚麼呢?因為我們知道,宇宙和人生是永遠不會圓滿的,所以易經六十四卦,始「乾」而終「未濟」﹔正為在這永遠不圓滿的宇宙中,才永遠容得我們創造進化。我們所做的事,不過在宇宙進化幾萬里的長途中,往前挪一寸兩寸,那裏配說成功呢?然則不做怎麼樣?不做便連一寸兩寸都不往前挪,那可真失敗了。「仁者」看透這種道理,信得過只有不做事才算失敗,凡做事便不會失敗﹔所以易經說︰「君子以自強不息。」換一方面來看,他們又信得過凡事不會成功的﹔幾萬里路挪了一兩寸,算成功嗎?所以論語說︰「知其不可而為之。」你想︰有這種人生觀的人,還有甚麼成敗可說呢? 再者,我們得著「仁」的人生觀,便不會憂得失。為甚麼呢?因為認定這件東西是我的,才有得失之可言。連人格都不是單獨存在,不能明確的畫出這一部分是我的,那一部分是人家的,然則那裏有東西可以為我所得?既已沒有東西為我所得,當然亦沒有東西為我所失。我只是為學問而學問,為勞動而勞動,並不是拿學問勞動等等做手段來達某種目的 — 可以為我們「所得」的。所以老子說︰「生而不有,為而不持。」「既以為人,己愈有﹔既以與人,己愈多。」你想︰有這種人生觀的人,還有甚麼得失可憂呢?總而言之,有了這種人生觀,自然會覺得「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自然會「無入而不自得。」他的生活,純然是趣味化、藝術化。這是最高的情感教育,目的是教人做到「仁者不憂」。 怎麼樣才能不懼呢?有了不惑、不憂功夫,懼當然會減少許多了。但這是屬於意志方面的事。一個人若是意志力薄弱,便有很豐富的知識,臨時也會用不著﹔便有很優美的情操,臨時也會變了卦。然則意志怎樣才會堅強呢?頭一件須要心地光明。孟子曰︰「浩然之氣,至大至剛。」「行有不慊之心,則餒矣。」又說︰「自反而不縮,雖褐寛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俗詞說得好︰「生平不作虧心事,夜半敲門也不驚。」一個人要保持勇氣,須要從一切行為可以公開做起,這是第一著。第二件要不為劣等欲望所牽制。論語說︰「子曰︰『吾未見剛者。』或對曰︰『申棖。』子曰︰『棖也慾,焉得剛?』」被物質上無聊的嗜慾東拉西扯,那麼,百鍊鋼也會變為繞指柔了。總之,一個人的意志,由剛強變為薄弱極易,由薄弱返到剛強極難。一個人有了意志薄弱的毛病,這個人可就完了。自己作不起自己的主,還有甚麼事可做!受別人壓制,做別人奴隸,自己只要肯奮鬥,終能恢復自由。自己的意志做了自己嗜慾的奴隸,那麼,真是萬劫沉淪,永無恢復的餘地,終身畏首畏尾,成了個可憐人了。孔子說︰「和而不流,強哉矯﹔中立而不倚,強哉矯﹔國有道,不變塞焉,強哉矯﹔國無道,至死不變,強哉矯。」我老實告訴諸君吧,做人不做到如此,決不會成一個人。但是做到如此真是不容易,非時時刻刻做磨練意志的工夫不可。意志磨練得到家,自然是看著自己應做的事,一點不遲疑,扛起來便做,「雖千萬人吾往矣」。這樣才算頂天立地做一世人,絕不會有藏頭露尾、左支右絀的醜態。這便是意育的目的,要人做到「勇者不懼」。 我們拿這三件事作做人的標準,請諸君想想,我自己現在做到那一件?那一件稍為有一點把握?倘若連一件都不能做到,連一點把握也沒有,噯喲!那可真危險了,你將來做人恐怕就做不成! 諸君啊!你千萬不要以為得些片斷的知識就是算有學問呀!我老實不客氣告訴你吧︰你如果做一個人,知識自然是越多越好﹔你如果做不成一個人,知識卻越多越壞。你不信嗎?試想想全國人所唾駡的賣國賊某人某人,是有知識的呀,還是沒有知識的呢?試想想全國人所痛恨的官僚、政客 — 專門助軍閥作惡、魚肉良民的人,是有知識的呀,還是沒有知識的呢?諸君須知道啊!這些人,當十幾年在學校的時代,意氣橫厲,天真爛縵,何嘗不和諸君一樣,為甚麼就會墮落到這樣田地呀?屈原說的︰「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為此蕭艾也?豈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天下最傷心的事,莫過於看見一群好好的青年,一步一步的往壞路上走。諸君猛醒啊!現在你所厭、所恨的人,就是前車之鑒了。 諸君啊!你現在懷疑嗎?沉悶嗎?悲哀、痛苦嗎?覺得外邊的壓迫你不能抵抗嗎?我告訴你︰你懷疑、沉悶,便是你因不知才會惑﹔你悲哀、痛苦,便是你因不仁才會憂﹔你覺得你不能抵抗外界的壓迫,便是你因不勇才會懼。這都是你的知、情、意未經修養、磨練,所以還未成個人。我盼望你有痛切的自覺啊!有了自覺,自然會自動。那麼學校之外,當然有許多學問,讀一卷經,繙一部史,到處都可以發見諸君的良師呀! 諸君啊!醒醒吧!養定你的根本智慧,體驗出你的人格人生觀,保護好你的自由意志。你成人不成人,就看這幾年哩! Powered by Firstory Hosting...more15minPlay
August 02, 2023敬業與樂業 作者:梁啟超留言告訴我你對這一集的想法: https://open.firstory.me/user/clhes8lb2005m01xob6fz4xn9/comments 我這題目,是把《禮記》裡頭「敬業樂群」和《老子》裡頭「安其居,樂其業」那兩句話,斷章取義造出來。我所說是否與《禮記》、《老子》原意相合,不必深求;但我確信「敬業樂業」四個字,是人類生活的不二法門。 本題主眼,自然是在「敬」字、「樂」字。但必先有業,才有可敬、可樂的主體,理至易明。所以在講演正文以前,先要說說有業之必要。 孔子說:「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又說:「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好行小慧,難矣哉!」孔子是一位教育大家,他心目中沒有什麼人不可教誨,獨獨對這兩種人便搖頭嘆氣說道:「難!難!」可見人生一切毛病都有藥可醫,惟有無業游民,雖大聖人碰著他,也沒有辦法。 唐朝有一位名僧百丈禪師,他常常用一句格言教訓弟子,說道:「一日不做事,一日不吃飯。」他每日除上堂說法之外,還要自己掃地、擦桌子、洗衣服,直到八十歲,日日如此。有一回,他的門生想替他服務,把他本日應做的工悄悄地都做了,這位言行相顧的老禪師,老實不客氣,那一天便絕對地不肯吃飯。 我徵引儒門、佛門這兩段話,不外證明人人都要有正當職業,人人都要不斷地勞作。倘若有人問我:「百行什麼為先?萬惡什麼為首?」我便一點不遲疑答道:「百行業為先;萬惡懶為首。」沒有職業的懶人,簡直是社會上蛀米蟲,簡直是「掠奪別人勤勞結果」的盜賊。我們對於這種人,是要徹底討伐,萬不能容赦的。有人說:「我並不是不想找職業,無奈找不出來。」我說:職業難找,原是現代全世界普通現象,我也承認。這種現象應該如何救濟,別是一個問題,今日不必討論。但以中國現在情形論,找職業的機會,依然比別國多得多;一個精力充滿的壯年人,倘若不安心躲懶,我敢相信他一定能得相當職業。今日所講,專為現在有職業及現在正做職業上預備的人──學生──說法,告訴他們對於自己現有的職業採何種態度。 第一要敬業。「敬」字為古聖賢教人做人最簡易、直捷的法門,可惜被後來有些人說得太精微,倒變了不適實用了。惟有朱子解得最好,他說:「主一無適便是敬。」用現在的話講:凡做一件事,便忠於一件事,將全副精力集中到這事上頭,一點不旁騖,便是敬。業有什麼可敬呢?為什麼該敬呢?人類一方面為生活而勞動,一方面也是為勞動而生活。人類既不是上帝特地製來充當消化麵包的機器,自然該各人因自己的地位和才力,認定一件事去做。凡可以名為一件事的,其性質都是可敬。當大總統是一件事,拉黃包車也是一件事。事的名稱,從俗人眼裡看來,有高下;事的性質,從學理上解剖起來,並沒有高下。只要當大總統的人,信得過我可以當大總統才去當,實實在在把總統當作一件正經事來做;拉黃包車的人,信得過我可以拉黃包車才去拉,實實在在把拉車當作一件正經事來做,便是人生合理的生活。這叫做職業的神聖。凡職業沒有不是神聖的,所以凡職業沒有不是可敬的。惟其如此,所以我們對於各種職業,沒有什麼分別揀擇。總之,人生在世,是要天天勞作的。勞作便是功德,不勞作便是罪惡。至於我該做那一種勞作呢?全看我的才能何如、境地何如。因自己的才能、境地,做一種勞作做到圓滿,便是天地間第一等人。 怎樣才能把一種勞作做到圓滿呢?惟一的祕訣就是忠實,忠實從心理上發出來的便是敬。《莊子》記痀僂丈人承蜩的故事,說道:「雖天地之大,萬物之多,而惟吾蜩翼之知。」凡做一件事,便把這件事看作我的生命,無論別的什麼好處,到底不肯犧牲我現做的事來和他交換。我信得過我當木匠的做成一張好桌子,和你們當政治家的建設成一個共和國家同一價值;我信得過我當挑糞的把馬桶收拾得乾淨,和你們當軍人的打勝一支壓境的敵軍同一價值。大家同是替社會做事,你不必羨慕我,我不必羨慕你。怕的是我這件事做得不妥當,便對不起這一天裡頭所吃的飯。所以我做這事的時候,絲毫不肯分心到事外。曾文正說:「坐這山,望那山,一事無成。」我從前看見一位法國學者著的書,比較英法兩國國民性質,他說:「到英國人公事房裡頭,只看見他們埋頭執筆做他的事;到法國人公事房裡頭,只看見他們銜著煙捲像在那裡出神。英國人走路,眼注地下,像用全副精神注在走路上;法國人走路,總是東張西望,像不把走路當一回事。」這些話比較得是否確切,姑且不論;但很可以為敬業兩個字下注腳。若果如他所說,英國人便是敬,法國人便是不敬。一個人對於自己的職業不敬,從學理方面說,便是褻瀆職業之神聖;從事實方面說,一定把事情做糟了,結果自己害自己。所以敬業主義,於人生最為必要,又於人生最為有利。莊子上說:「用志不紛,乃凝於神。」孔子說:「素其位而行,不願乎其外。」所說的敬業,不外這些道理。 第二要樂業。「做工好苦呀!」這種嘆氣的聲音,無論何人都會常在口邊流露出來。但我要問他:「做工苦,難道不做工就不苦嗎?」今日大熱天氣,我在這裡喊破喉嚨來講,諸君扯直耳朵來聽,有些人看著我們好苦;翻過來,倘若我們去賭錢、去吃酒,還不是一樣淘神、費力?難道又不苦?須知苦樂全在主觀的心,不在客觀的事。人生從出胎的那一秒鐘起到絕氣的那一秒鐘止,除了睡覺以外,總不能把四肢、五官都擱起不用。只要一用,不是淘神,便是費力,勞苦總是免不掉的。會打算盤的人,只有從勞苦中找出快樂來。我想天下第一等苦人,莫過於無業游民,終日閒游浪蕩,不知把自己的身子和心子擺在那裡才好,他們的日子真難過。第二等苦人,便是厭惡自己本業的人,這件事分明不能不做,卻滿肚子裡不願意做。不願意做逃得了嗎?到底不能。結果還是皺著眉頭,哭喪著臉去做。這不是專門自己替自己開玩笑嗎? 我老實告訴你一句話:「凡職業都是有趣味的,只要你肯繼續做下去,趣味自然會發生。」為什麼呢?第一、因為凡一件職業,總有許多層累、曲折,倘能身入其中,看他變化、進展的狀態,最為親切有味。第二、因為每一職業之成就,離不了奮鬥;一步一步地奮鬥前去,從刻苦中將快樂的分量加增。第三、職業性質,常常要和同業的人比較駢進,好像賽球一般,因競勝而得快感。第四、專心做一職業時,把許多胡思、妄想杜絕了,省卻無限閒煩悶。孔子說:「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人生能從自己職業中領略出趣味,生活才有價值。孔子自述生平,說道:「其為人也,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這種生活,真算得人類理想的生活了。 我生平受用的有兩句話:一是「責任心」,二是「趣味」。我自己常常力求這兩句話之實現與調和,又常常把這兩句話向我的朋友強聒不舍。今天所講,敬業即是責任心,樂業即是趣味。我深信人類合理的生活應該如此,我望諸君和我一同受用! Powered by Firstory Hosting...more11minPlay
August 02, 2023最苦與最樂 作者:梁啟超留言告訴我你對這一集的想法: https://open.firstory.me/user/clhes8lb2005m01xob6fz4xn9/comments 人生甚麼事最苦呢?貧嗎?不是;失意嗎?不是;老嗎?死嗎?都不是。我說人生最苦的事,莫苦於身上背著一種未了的責任。人若能知足,雖貧不苦;若能安分(不多作分外希望),雖失意不苦;老、病、死乃人生難免的事,達觀的人看得很平常,也不算甚麼苦。獨是凡人生在世間一天,便有一天應該做的事,應做的事沒有做完,便像是有幾千斤重擔子壓在肩頭,再苦是沒有的了。為甚麼呢?因為受那良心責備不過,要逃躲也沒處逃躲呀! 答應人辦一件事沒有辦,欠了人的錢沒有還,受了人的恩惠沒有報答,得罪了人沒有賠禮,這就連這個人的面也幾乎不敢見他;縱然不見他的面,睡在夢裏都像有他的影子來纏著我。為甚麼呢?因為覺得對不住他呀,因為自己對他的責任還沒有解除呀!不獨是對於一個人如此,就是對於家庭,對於社會,對於國家,乃至對於自己,都是如此。凡屬我受過他好處的人,我對於他便有了責任;凡屬我應該做的事,而且力量能做得到的,我對於這件事便有了責任;凡屬我自己打主意要做一件事,便是現在的自己和將來的自己立了一種契約,便是自己對於自己加一層責任。有了這責任,那良心便時時刻刻監督在後頭,一日應盡的責任沒有盡,到夜裏頭便是過的苦痛日子。一生應盡的責任沒有盡,便死也帶著苦痛往墳墓裏去。這種苦痛卻比不得普通的貧、病、老、死,可以達觀排解得來。所以我說,人生沒有苦痛便罷;若有苦痛,當然沒有比這個加重的了。 翻過來看,甚麼事最快樂呢?自然責任完了,算是人生第一件樂事。古語說得好,「如釋重負」;俗語亦說是「心上一塊石頭落了地」。人到這個時候,那種輕鬆、愉快,直是不可以言語形容。能力越大,責任越大,負責的日子越久長,到責任完了時,海闊天空,心安理得,那快樂還要加幾倍哩。大抵天下事,從苦中得來的樂,才算是真樂。人生須知道負責任的苦處,才能知道有盡責任的樂處。這種苦樂循環,便是這有活力的人間一種趣味。卻是不盡責任,受良心責備,這些苦都是自己找來的。一翻過來,處處盡責任,便處處快樂;時時盡責任,便時時快樂。快樂之權,操之在己。孔子所以說「無入而不自得」,正是這種作用。 然則為甚麼孟子又說「君子有終身之憂」呢?因為越是聖賢、豪傑,他負的責任便越是重大;而且他常要把種種責任來攬在身上,肩頭的擔子,從沒有放下的時節。曾子還說哩:「任重而道遠……死而後已,不亦遠乎?」那仁人、志士的憂民、憂國,那諸聖、諸佛的悲天、憫人,雖說他是一輩子感受痛苦,也都可以。但是他日日在那裏盡責任,便日日在那裏得苦中真樂。所以他到底還是樂,不是苦呀! 有人說:「既然這苦是從負責任而生的,我若是將責任卸卻,豈不是就永遠沒有苦了嗎?」這卻不然。責任是要解除了才沒有,並不是卸了就沒有。人生若能永遠像兩、三歲小孩,本來沒有責任,那就本來沒有苦。到了長成,那責任自然壓在你的肩頭上,如何能躲?不過有大小的分別罷了盡得大的責任,就得大快樂;盡得小的責任,就得小快樂。你若是要躲;倒是自投苦海,永遠不能解除了。 Powered by Firstory Hosting...more5minPlay
August 01, 2023萊茵河 作者:朱自清留言告訴我你對這一集的想法: https://open.firstory.me/user/clhes8lb2005m01xob6fz4xn9/comments 萊茵河(The Rhine)發源于瑞士阿爾卑斯山中,穿過德國東部,流入北海,長約二千五百里。分上中下三部分。從馬恩斯(Mayence,Mains)到哥龍(Cologne)算是“中萊茵”;游萊茵河的都走這一段儿。天然風景并不异乎尋常地好;古跡可异乎尋常地多。尤其是馬恩斯与考勃倫茲(Koblenz)之間,兩岸山上布滿了舊時的堡壘,高高下下的,錯錯落落的,斑斑駁駁的:有些已經殘破,有些還完好無恙。這中間住過英雄,住過盜賊,或据險自豪,或縱橫馳驟,也曾熱鬧過一番。現在卻無精打采,任憑日晒風吹,一聲儿不響。坐在輪船上兩邊看,那些古色古香各种各樣的堡壘歷歷的從眼前過去;仿佛自己已經跳出了這個時代而在那些堡壘里過著無拘無束的日子。游這一段儿,火車卻不如輪船:朝日不如殘陽,晴天不如陰天,陰天不如月夜——月夜,再加上几點儿螢火,一閃一閃的在尋覓荒草里的幽靈似的。最好還得爬上山去,在堡壘內外徘徊徘徊。 這一帶不但史跡多,傳說也多。最凄艷的自然是膾炙人口的聲聞岩頭的仙女子。聲聞岩在河東岸,高四百三十英尺,一大片暗淡的懸岩,嶙嶙峋峋的;河到岩南,向東拐個小灣,這里有頂大的回聲,岩因此得名。相傳往日岩頭有個仙女美极,終日歌唱不絕。一個船夫傍晚行船,走過岩下。听見她的歌聲,仰頭一看,不覺忘其所以,連船帶人都撞碎在岩上。后來又死了一位伯爵的儿子。這可闖下大禍來了。伯爵派兵遣將,給儿子報仇。他們打算捉住她,鎖起來,從岩頂直摔下河里去。但是她不愿死在他們手里,她呼喚萊茵母親來接她;河里果然白浪翻騰,她便跳到浪里。從此聲聞岩下听不見歌聲,看不見倩影,只剩晚霞在岩頭明滅1。德國大詩人海涅有詩詠此事;此事傳播之廣,這篇詩也有關系的。友人淦克超先生曾譯第一章云: 傳聞舊低徊,我心何悒悒。 兩峰隱夕陽,萊茵流不息。 峰際一美人,粲然金發明, 清歌時一曲,余音響入云。 凝听复凝望,舟子忘所向, 怪石耿中流,人与舟俱喪。 -------- 這座岩現在是已穿了隧道通火車了。 哥龍在萊茵河西岸,是萊茵區最大的城,在全德國數第三。從甲板上看教堂的鐘樓与尖塔這儿那儿都是的。雖然多么繁華一座商業城,卻不大有俗塵扑到臉上。英國詩人柯勒列治說: 人知萊茵河,洗淨哥龍市; 水仙你告我,今有何神力, 洗淨萊茵水? 那些樓与塔鎮壓著塵土,不讓飛揚起來,与萊茵河的洗刷是异曲同工的。哥龍的大教堂是哥龍的榮耀;單憑這個,哥龍便不死了。這是戈昔式,是世界上最宏大的戈昔式教堂之一。建筑在一二四八年,到一八八零年才全部落成。歐洲教堂往往如此,大約總是錢不夠之故。教堂門牆偉麗,尖拱和直棱,特意繁密,又雕了些小花,小動物,和《圣經》人物,零星點綴著;近前細看,其精工真令人惊歎。門牆上兩尖塔,高五百十五英尺,直入云霄。戈昔式要的是高而靈巧,讓靈魂容易上通于天。這也是月光里看好。淡藍的天干干淨淨的,只有兩條尖尖的影子映在上面;像是人天僅有的通路,又像是人類祈禱的一雙胳膊。森嚴肅穆,不說一字,抵得千言万語。教堂里非常寬大,頂高一百六十英尺。大石柱一行行的,高的一百四十八英尺,低的也六十英尺,都可合抱;在里面走,就像在大森林里,和世界隔絕。尖塔可以上去,玲瓏剔透,有凌云之勢。塔下通回廊。廊中向下看教堂里,覺得別人小得可怜,自己高得可怪,真是顛倒夢想。 1933年3月14日作。 Powered by Firstory Hosting...more6minPlay
August 01, 2023航船中的文明 作者:朱自清留言告訴我你對這一集的想法: https://open.firstory.me/user/clhes8lb2005m01xob6fz4xn9/comments 第一次乘夜航船,從紹興府橋到西興渡口。 紹興到西興本有汽油船。我因急于來杭,又因年來逐逐于火車輪船之中,也想“回到”航船里,領略先代生活的异樣的趣味;所以不顧親戚們的堅留和勸說(他們說航船里是很苦的),毅然決然的于下午六時左右下了船。有了“物質文明”的汽油船,卻又有“精神文明”的航船,使我們徘徊其間,左右顧而樂之,真是二十世紀中國人的幸福了! 航船中的乘客大都是小商人;兩個軍弁是例外。滿船沒有一個士大夫;我區區或者可充個數儿,——因為我曾讀過几年書,又忝為大夫之后——但也是例外之例外!真的,那班士大夫到哪里去了呢?這不消說得,都到了輪船里去了!士大夫雖也擎著大旗擁護精神文明,但千慮不免一失,竟為那物質文明的孫儿,滿身洋油气的小頑意儿騙得定定的,忍心害理的撇了那老相好。于是航船雖然照常行駛,而光彩已減少許多!這确是一件可以慨歎的事;而“國粹將亡”的呼聲,似也不是徒然的了。嗚呼,是誰之咎歟? 既然來到這“精神文明”的航船里,正可將船里的精神文明考察一番,才不虛此一行。但從那里下手呢?這可有些為難,躊躇之間,恰好來了一個女人。——我說“來了”,仿佛親眼看見,而孰知不然;我知道她“來了”,是在听見她尖銳的語音的時候。至于她的面貌,我至今還沒有看見呢。這第一要怪我的近視眼,第二要怪那襲人的暮色,第三要怪——哼——要怪那“男女分坐”的精神文明了。女人坐在前面,男人坐在后面;那女人离我至少有兩丈遠,所以便不可見其臉了。且慢,這樣左怪右怪,“其詞若有憾焉”,你們或者猜想那女人怎樣美呢。而孰知又大大的不然!我也曾“約略的”看來,都是鄉下的黃面婆而已。至于尖銳的語音,那是少年的婦女所常有的,倒也不足為奇。然而這一次,那來了的女人的尖銳的語音竟致勞動區區的執筆者,卻又另有緣故。在那語音里,表示出對于航船里精神文明的抗議;她說,“男人女人都是人!”她要坐到后面來,(因前面太擠,實無他故,合并聲明,)而航船里的“規矩”是不許的。船家攔住她,她仗著她不是姑娘了,便老了臉皮,大著膽子,慢慢的說了那句話。她隨即坐在原處,而“批評家”的議論繁然了。一個船家在船沿上走著,隨便的說,“男人女人都是人,是的,不錯。做秤鉤的也是鐵,做秤錘的也是鐵,做鐵錨的也是鐵,都是鐵呀!”這一段批評大約十分巧妙,說出諸位“批評家”所要說的,于是眾喙都息,這便成了定論。至于那女人,事實上早已坐下了;“孤掌難鳴”,或者她飽飫了諸位“批評家”的宏論,也不要鳴了罷。“是非之心”,雖然“人皆有之”,而撐船經商者流,對于名教之大防,竟能剖辨得這樣“詳明”,也著實虧他們了。中國畢竟是禮義之邦,文明之古國呀!—— 我悔不該亂怪那“男女分坐”的精神文明了! “禍不單行”,湊巧又來了一個女人。她是帶著男人來的。——呀,帶著男人!正是;所以才“禍不單行”呀!——說得滿口好紹興的杭州話,在黑暗里隱隱露著一張白臉;帶著五六分城市气。船家照他們的“規矩”,要將這一對儿生刺刺的分開;男人不好意思做聲,女的卻搶著說,“我們是‘一堆生的!”太親熱的字眼,竟在“規規矩矩的”航船里說了!于是船家命令的嚷道:“我們有我們的規矩,不管你‘一堆生’不‘一堆生’的!“大家都微笑了。有的沉吟的說:“一堆生的?”有的惊奇的說:“一‘堆’生的!”有的嘲諷的說:“哼,一堆生的!”在這四面楚歌里,憑你怎樣伶牙俐齒,也只得服從了!“婦者,服也”,這原是她的本行呀。只看她毫不置辯,毫不懊惱,還是若無其事的和人攀談,便知她确乎是“服也”了。這不能不感謝船家和乘客諸公“衛道”之功;而論功行賞,船家尤當首屈一指。嗚呼,可以風矣! -------- 在黑暗里征服了兩個女人,這正是我們的光榮;而航船中的精神文明,也粲然可見了——于是乎書。 1924年5月3日。 Powered by Firstory Hosting...more6minPlay
August 01, 2023蒙自雜記 作者:朱自清留言告訴我你對這一集的想法: https://open.firstory.me/user/clhes8lb2005m01xob6fz4xn9/comments 我在蒙自住過五個月,我的家也在那里住過兩個月。我現在常常想起這個地方,特別是在人事繁忙的時候。 蒙自小得好,人少得好。看慣了大城的人,見了蒙自的城圈儿會覺得像玩具似的,正像坐慣了普通火車的人,乍踏上個碧石小火車,會覺得像玩具似的一樣。但是住下來,就漸漸覺得有意思。城里只有一條大街,不消几趟就走熟了。書店,文具店,點心店,電筒店,差不多閉了眼可以找到門儿。城外的名胜去處,南湖,湖里的崧島,軍山,三山公園,一下午便可走遍,怪省力的。不論城里城外,在路上走,有時候會看不見一個人。整個儿天地仿佛是自己的;自我擴展到無窮遠,無窮大。這教我想起了台州和白馬湖,在那兩處住的時候,也有這种靜味。 大街上有一家賣糖粥的,帶著賣煎粑粑。桌子凳子乃至碗匙等都很干淨,又便宜,我們聯大師生照顧的特別多。掌柜是個四川人,姓雷,白發蒼蒼的。他臉上常挂著微笑,卻并不是巴結顧客的樣儿。他愛點古玩什么的,每張桌子上,竹器瓷器占著一半儿;糖粥和粑粑便擺在這些桌子上吃。他家里還藏著些“精品”,高興的時候,會特地去拿來請顧客賞玩一番。老頭儿有個老伴儿,帶一個伙計,就這么活著,倒也自得其樂。我們管這個舖子叫“雷稀飯”,管那掌柜的也叫這名儿;他的人緣儿是很好的。 城里最可注意的是人家的門對儿。這里許多門對儿都切合著人家的姓。別地方固然也有這么辦的,但沒有這里的多。散步的時候邊看邊猜,倒很有意思。但是最多的是抗戰的門對儿。昆明也有,不過按比例說,怕不及蒙自的多;多了,就造成一种氛圍气,叫在街上走的人不忘記這個時代的這個國家。這似乎也算利用舊形式宣傳抗戰建國,是值得鼓勵的。眼前舊歷年就到了,這种抗戰春聯,大可提倡一下。 蒙自的正式宣傳工作,除党部的標語外,教育局的努力,也值得記載。他們將一座舊戲台改為演講台,又每天張貼油印的廣播消息。這都是有益民眾的。他們的經費不多,能夠逐步做去,是很有希望的。他們又幫忙北大的學生辦了一所民眾夜校。報名的非常踊躍,但因為教師和座位的關系,只收了二百人。夜校辦了兩三個月,學生頗認真,成績相當可觀。那時蒙自的聯大要搬到昆明來,便只得停了。教育局長向我表示很可惜;看他的態度,他說的是真心話。蒙自的民眾相當的樂意接受宣傳。聯大的學生曾經來過一次滅蠅運動。四五月間蒙自蒼蠅真多。有一位朋友在街上笑了一下,一張口便飛進一個去。滅蠅運動之后,街上許多食物舖子,備了冷布罩子,雖然簡陋,不能不說是進步。舖子的人常和我們說,“這是你們來了之后才有的呀。”可見他們是很虛心的。 蒙自有個火把節,四鄉是在陰歷六月二十四晚上,城里是二十五晚上。那晚上城里人家都在門口燒著蘆稈或樹枝,一處處一堆堆熊熊的火光,圍著些男男女女大人小孩;孩子們手里更提著爛布浸油的火球儿晃來晃去的,跳著叫著,冷靜的城頓然熱鬧起來。這火是光,是熱,是力量,是青年。四鄉地方空闊,都用一棵棵小樹燒;想象著一片茫茫的大黑暗里涌起一團團的熱火,光景夠雄偉的。四鄉那些夷人,該更享受這個節,他們該更熱烈的跳著叫著罷。這也許是個拔除節,但暗示著生活力的偉大,是個有意義的風俗;在這抗戰時期,需要鼓舞精神的時期,它的意義更是深厚。 南湖在冬春兩季水很少,有一半簡直干得不剩一點二滴儿。但到了夏季,漲得溶溶灩灩的,真是返老還童一般。湖堤上种了成行的由加利樹;高而直的干子,不差什么也有“參天”之勢。細而長的葉子,像慣于拂水的垂楊,我一站到堤上禁不住想到北平的十剎海。再加上崧島那一帶田田的荷葉,亭亭的荷花,更像十剎海了。崧島是個好地方,但我看還不如三山公園曲折幽靜。這里只有三個小土堆儿。几個朴素小亭儿。可是回旋起伏,樹木掩映,這儿那儿更點綴著一些石桌石墩之類;看上去也罷,走起來也罷,都讓人有點余味可以咀嚼似的。這不能不感謝那位李崧軍長。南湖上的路都是他的軍士筑的,崧島和軍山也是他重新修整的;而這個小小的公園,更見出他的匠心。這一帶他寫的匾額很多。他自然不是書家,不過筆勢瘦硬,頗有些英气。 聯大租借了海關和東方匯理銀行舊址,是蒙自最好的地方。海關里高大的由加利樹,和一片軟軟的綠草是主要的調子,進了門不但心胸一寬,而且周身覺得潤潤的。樹頭上好些白鷺,和北平太廟里的“灰鶴”是一類,北方叫做“老等”。那洁白的羽毛,那伶俐的姿態,耐人看,一清早看尤好。在一個角落里有一條灌木林的甬道,夜里月光從葉縫里篩下來,該是頂有趣的。另一個角落長著些芒果樹和木瓜樹,可惜太陽力量不夠,果實結得不肥,但沾著點熱帶味,也叫人高興。銀行里花多,遍地的顏色,隨時都有,不寂寞。最艷麗的要數葉子花。花是濁濃的紫,脈絡分明活像葉,一叢叢的,一片片的,真是“濃得化不開”。花開的時候真久。我們四月里去,它就開了,八月里走,它還沒謝呢。 1939年2月5—6日作 Powered by Firstory Hosting...more7minPlay
August 01, 2023西行通訊 作者:朱自清留言告訴我你對這一集的想法: https://open.firstory.me/user/clhes8lb2005m01xob6fz4xn9/comments 圣陶兄: 我等八月二十二日由北平動身,二十四日到哈爾濱。這至少是個有趣的地方,請听我說哈爾濱的印象。 這里分道里,道外,南崗,馬家溝四部分。馬家溝是新辟的市區,姑不論。南崗是住宅區,据說建筑別有風味;可惜我們去時,在沒月亮的晚上。道外是中國式的市街,我們只走過十分鐘。我所知的哈爾濱,是哈爾濱的道里,我們住的地方。 道里純粹不是中國味儿。街上滿眼是俄國人,走著的,坐著的;女人比那儿似乎都要多些。据說道里俄國人也只十几万;中國人有三十几万,但俄國人大約喜歡出街,所以便覺滿街都是了。你黃昏后在中國大街上走(或在南崗秋林洋行前面走),瞧那擁擁擠擠的熱鬧勁儿。上海大馬路等處入夜也鬧攘攘的,但亂七八糟地各有目的,這儿卻几乎滿是逛街的。 這种忙里閒的光景,別處是沒有的。 這里的外國人不像上海的英美人在中國人之上,可是也并不如有些人所想,在中國人之下。中國人算是不讓他們欺負了,他們又怎會讓中國人欺負呢?中國人不特別尊重他們,卻是真的。他們的流品很雜,開大洋行小買賣的固然多,駕著汽車沿街兜攬乘客的也不少,赤著腳愛淘气的頑童隨處可見。這樣倒能和中國人混在一起,沒有什么隔閡了。也許因白俄們窮無所歸,才得如此;但這現象比上海沈陽等中外雜居的地方使人舒服多了。在上海沈陽冷眼看著,是常要生气,常要擔心的。 這里人大都會說俄國話,即使是賣掃帚的。他們又大都有些外國規矩,如應諾時的“哼哼”,及保持市街清洁之類。但他們并不矜持他們的俄國話和外國規矩,也沒有賣弄的意思,只看做稀松平常,与別處的“二毛子”大不一樣。他們的外國化是生活自然的趨勢,而不是奢侈的裝飾,是“全民”的,不是少數“高等華人”的。一個生客到此,能領受著多少异域的風味而不感著窒息似的;与洋大人治下的上海,新貴族消夏地的青島,北戴河,宛然是兩個世界。 但這里雖有很高的文明,卻沒有文化可言。待一兩個禮拜,甚至一個月,大致不會教你膩味,再多可就要看什么人了。這里沒有一月像樣的書店,中國書外國書都很稀罕;有些大洋行的窗戶里雖放著几本俄文書,想來也只是給商人們消閒的小說罷。最离奇的是這里市招上的中文,如“你吉達”,“民娘九爾”,“阿立古鬧如次”等譯音,不知出于何人之手。也難怪,中等教育,還在幼稚時期的,已是這里的最高教育了!這樣算不算梁漱溟先生所說的整個歐化呢?我想是不能算的。哈爾濱和哈爾濱的白俄一樣,這樣下去,終于是非驢非馬的畸形而已。雖在感著多少新鮮的意味的旅客的我,到底不能不作如此想。 這里雖是歐化的都會,但閒的處所竟有甚于北平的。大商店上午九點開到十二點,一點到三點休息;三點再開,五點便上門了。晚上呢,自然照例開電燈,讓炫眼的窗飾點綴坦蕩蕩的街市。穿梭般的男女比白天多得多。俄國人,至少在哈爾濱的,像是与街有不解緣。在巴黎倫敦最熱鬧的路上,晚上逛街的似乎也只如此罷了。街兩旁很多休息的長椅,并沒有樹蔭遮著;許多俄國人就這么四無依傍地坐在那儿,有些竟是為了消遣來的。閒一些的街中間還有小花園,圍以短短的柵欄,里面來回散步的不少。——你從此定可以想到,一個廣大的公園,在哈爾濱是決少不了的。 這個現在叫做“特市公園”。大小仿佛北平的中山公園,但布置自然兩樣。里面有許多花壇,用各色的花拼成种种對稱的圖案;最有意思的是一處入口的兩個草獅子。是蹲伏著的,滿身碧油油的嫩草,比常見的獅子大些,神气自然极了。園內有小山,有曲水,有亭有橋;橋是外國式,以玲瓏胜。水中可以划船,也還有些彎可轉。這樣便耐人尋味。又有茶座,電影場,電气馬(上海大世界等處有)等。這里電影不分場,從某時至某時老是演著;當時頗以為奇,后來才知是外國辦法。我們去的那天,正演《西游記》;不知別處會演些好片子否。這公園里也是晚上人多;据說俄國女人常愛成排地在園中走,排的長約等于路的闊,同時總有好兩排走著,想來倒也很好看。特市公園外,警察告訴我們還有些小園子,不知性質如何。 這里的路都用石塊筑成。有人說石頭路塵土少些;至于不用柏油,也許因為冬天太冷,柏油不經凍之故。總之,塵土少是真的,從北平到這儿,想著塵土要多些,那知适得其反;在這儿街上走,從好些方面看,确是比北平舒服多了。因為路好,汽車也好。不止坐著平穩而已,又多!又賤!又快!滿街是的,一揚手就來,和北平洋車一樣。這儿洋車少而貴;几毛錢便可坐汽車,人多些便和洋車价相等。開車的俄國人居多,開得“棒”极了;拐彎,倒車,簡直行所無事,還讓你一點不擔心。巴黎倫敦自然有高妙的車手,但車馬填咽,顯不出本領;街上的Taxi有時几乎像驢子似的。在這一點上,哈爾濱要強些。胡适之先生提倡“汽車文明”,這里我是第一次接触汽車文明了。上海汽車也許比這儿多,但太貴族了,沒有多少意思。此地的馬車也不少,也賤,和五年前南京的馬車差不多,或者還要賤些。 這里還有一樣便宜的東西,便是俄國菜。我們第一天在一天津館吃面,以為便宜些;那知第二天吃俄國午餐,竟比天津館好而便宜得多。去年暑假在上海,有人請吃“俄國大菜”,似乎那時很流行,大約也因為价廉物美吧。俄國菜分量多,便于點菜分食;比吃別國菜自由些;且油重,合于我們的口味。我們在街上見俄國女人的脛痴肥的多,后來在西伯利亞各站所見也如此;我們常說,這怕是菜里的油太重了吧。 最后我要說松花江,道里道外都在江南,那邊叫江北。江中有一太陽島,夏天人很多,往往有帶了一家人去整日在上面的。島上最好的玩意自然是游泳,其次許就算划船。我不大喜歡這地方,因為毫不整洁,走著不舒服。我們去的已不是時候,想下水洗浴,因未帶衣服而罷。島上有一個臨時照相人。我和一位徐君同去,我們坐在小船上讓他照一個相。岸邊穿著游泳衣的俄國婦人孩子共四五人,跳跳跑跑地硬擠到我們船邊,有的浸在水里,有的爬在船上,一同照在那張相里。這种天真爛漫,倒也有些教人感著溫暖的。走方照相人,哈爾濱甚多,中國別的大都市里,似未見過;也是外國玩意儿。照得不會好,當時可取,足為紀念而已。從太陽島划了小船上道外去。我是剛起手划船,在北平三海來過几回;最痛快是這回了。船夫管著方向,他的兩槳老是伺候著我的。槳是洋式,長而勻稱,支在小鐵叉上,又穩,又靈活;槳片是薄薄的,彎彎的。江上又沒有什么萍藻,顯得寬暢之至。這樣不吃力而得討好,我們過了一個愉快的下午。第二天我們一伙儿便离開哈爾濱了。 此信八月三十一在西伯利亞車中動手寫,直耽擱到今日才寫畢。在時間上,不在篇幅上,要算得是一通太長的信了,一切請原諒罷! 弟自清,1931年10月8日,倫敦。 二 圣陶兄: 這一回說給你我們過西伯利亞的情形。 平常想到西伯利亞,眼前便仿佛一片莽莽的平原,黯淡的斜陽照著,或者凜冽的北風吹著,或者連天的冰雪蓋著。相信這個印象一半從《敕勒歌》來,一半從翻譯的小說來;我們火車中所見,卻并不如此惊心動魄的——大概是夏天的緣故罷。荒涼誠然不錯,但沿路沒有童山,千里的青綠,倒將西伯利亞化作平常的郊野了。只到處點綴著木屋,是向所未見。我們在西伯利亞七日,有五天都下雨;在那牛毛細雨中,這些微微發亮的木屋是有一种特別的調子的。 頭兩天是晴天,第一天的落日真好看;只有那時候我們承認西伯利亞的偉大。平原漸漸蒼茫起來,它的邊際不像白天分明,似乎伸展到無窮盡的樣子。只有西方一大片深深淺淺的金光,像是一個海。我們指點著,這些是島嶼;那些是船只,還在微風中動搖著呢。金光炫爛极了,這地上是沒有的。勉強打個比喻,也許像熊熊的火焰吧,但火焰究竟太平凡了。那深深淺淺的調子,倒有些像名油畫家的畫板,濃一塊淡一塊的;雖不經意,而每一點一堆都可見他的精神,他的姿態。那時我們說起“霞”這個名字,覺得聲調很響亮,恰是充滿了光明似的。又說到“晚霞”;“晚”的聲調帶一些冥沒的意味,便令人有“已近黃昏”之感。L君說英文中無与“霞”相當的字,只能叫做“落日”;若真如此,我們未免要為英國人悵惘了。 第二天傍晚過貝加爾湖;這是一個大大有名的湖,我所渴想一看的。記得郭沫若君的詩里說過蘇武在貝加爾湖畔牧羊,真是美麗而悲涼的想象。在黯淡的暮色中過這個寂寞的湖,我不禁也怀古起來了。晚餐前我們忽見窗外很遠的一片水;大家猜,別是貝加爾湖吧?晚餐完時,車已沿著湖邊走了。向北望去,只見渺渺一白,想不出那邊還有地方。這湖單調极了。似乎每一點都同樣的平靜,沒有一個帆影,也沒有一個鳥影。夜來了,這該是死之國吧?但我還是坐在窗前呆看。東邊從何處起,我們沒留意;現在也像西邊一樣,是無窮的白水。車行兩點多鐘,貝加爾湖依然在窗外;天是黑透了,我走進屋內,到底不知什么時候完的。 在歐亞兩洲交界處,有一段路頗有些中國意境,綿延不斷的青山与悠然流著的河水,在几里路中只隨意曲了几曲。山高而峻,不見多少峰巒,如削成的一座大圍屏。車在山下沿著河走;河岸也是高峻,水像突然掉下去似的。從山頂到河面,是整整齊齊的兩疊;除曲了那几曲外,這几里路中都是整齊的。整齊雖已是西方的好處,但那高深卻還近乎中國的山水詩或山水畫。河中見一狹狹的小舟,一個人坐著緩緩地划槳,那船和人都是灰暗的顏色;這才真是中國畫了。 車中一間屋睡四個人,而我們只有三個。上車時想著能老占著一間屋就好。但晚上便來了一個女人,像是做工的或种地的。她坦然睡了上舖;這在國內是不會有的——我們不但是三個男人,并且是三個外國人!第二天她下車了,來的是三等車中唯一的紳士;他大概因為晚上我們出入拉門,扰他清夢,下一天搬到別屋里去。以后來的是兵,兵,兵!我們都說与兵有緣分呢。最后來了經濟學博士,他的名字,我還記得,是約瑟,是玩紙牌時要按名記分,他告訴我們的。從前來者都只說俄國話,我們偶然也能答應一兩個字;是從万國臥車公司的指南上學來,如“不”“三個”“多少”之類。“不”字用得最多,伴著的是一搖頭。這自然干脆不過,但往往從此打斷了談話;到這地步,那一位大概不是站在門外窗口去看風景,便是閉上眼睡覺。這位約瑟君卻不同,他除俄國話外,自己說還懂得法文;LH兩位都懂法文,我們立刻覺得屋里更有意思起來了。 但約瑟君的法文卻實在不夠用,他只能說些單字。LH兩位應付得很費力,可是他愛說話极了,老是支支節節地談下去。他告訴我們,俄國報說漢口党人燒了美孚煤油公司;又問起好几個中國人的名字。難為他記得住這些名字!有一個下午,他拿了紙筆,畫了地圖,和我們議論天下大事。他說俄國從美國買机器,而賣糧食給它;中國從美國買糧食和日用品,白讓它賺了錢去。他在地圖上點了几點,寫著,“血!”“血!”說中國只能將血滴給美國,沒有別的。他似乎以為中國全然美國化了,這樣東西也問“亞美利加?”那樣也問“亞美利加?”甚至我送他一包香片,也問“亞美利加?”我們赶緊說“中國”,“中國”,才收下了。 他又問我們什么党。我們三個都不在党;他奇怪极了,指著胸道,“我——博士——共產党!”指在他身旁的朋友——也是經濟學博士——道,“他——博士——共產党!”他喜歡喝酒,常和他的朋友上飯車去喝。也邀過我們兩三次,總說,“同志——啤酒,”一面指著飯車那方面。我們都謝了。最后他似乎不大好意思,指點著道,“我——布爾喬——你們——普羅利特利亞特!”他又常指著他的衣服道,“不好看——俄羅斯;”指著我們的道,“亞美利加!”(兩三天后在另一車上和一個十八歲的俄國工人談話,一位高麗人給翻譯。這是個天真爛漫的工人,他的衣服比我們粗糙多了,可是比我們貴多了。他露出羡慕的顏色,但我想起約瑟君的話,倒有些羡慕他們。)他是個和藹的人,很幫我們的忙。快到莫斯科時,他一面剝著松子(沿路見俄國人吃松子的甚多,一粒粒地摘下來嗑著,似乎比嗑瓜子有意思),一面告訴我們他有妻有子,現在家里等著他呢。又指著遠處,說他夏天和他們住在城外,天涼了才搬進城去。下車后他還特地到窗前來和我們揚手作別。他是黑頭發,紫臉膛,繞腮胡根子;他說他現在是一個經濟雜志編輯人。 本該下午兩點到莫斯科;誤了五點鐘,到時天已全黑了。去波蘭的車就要開;滿心想看看莫斯科,卻只見一片黑夜,我只得帶著最大的失望上車走了。第二天下午在波蘭換車上巴黎去。晚上到飯車吃飯,侍者穿著小禮服,鞠著躬和客人說話,客人也大都換上整齊的衣服端端正正坐著,与俄國飯車空气大不相同。我漸漸有些拘束起來了。 弟自清,1931年11月15日,倫敦。 Powered by Firstory Hosting...more18minPlay
August 01, 2023贈與今年的大學畢業生 作者:胡適留言告訴我你對這一集的想法: https://open.firstory.me/user/clhes8lb2005m01xob6fz4xn9/comments 兩年前的六月底,我在《獨立評論》(第七號)上發表了一篇「贈與今年的大學畢業生」,在那篇文字裡我曾說,我要根據我個人的經驗,贈與三個防身的藥方給那些大學畢業生: 第一個方子是:「總得時時尋一個兩個值得研究的問題。」一個青年人離開了做學問的環境,若沒有一個兩個值得解答的疑難問題在腦子裡打旋,就很難保持學生時代的追求知識的熱心。「可是,如果你有了一個真有趣的問題天天逗你去想他,天天引誘你去解決他,天天對你挑釁笑,你無可奈何他——這時候,你就會同戀愛一個女子發了瘋一樣,沒有書,你自會變賣家私去買書;沒有儀器,你自會典押衣服去置辦儀器;沒有師友,你自會不遠千里去尋師訪友」沒有問題可以研究的人,關在圖書館裡也不會用書,鎖在試驗室裡也不會研究。 第二個方子是:「總得多發展一點業餘的興趣。」畢業生尋得的職業未必適合他所學的;或者是他所學的,而未必真是他所心喜的。最好的救濟是多發展他的職業以外的正當興趣和活動。一個人的前程往往全看他怎樣用他的閒暇時間。他在業餘時間做的事業往往比他的職業還更重要。英國哲人彌兒(J. S. Mill)的職業是東印度公司的祕書,但他的業餘工作使他在哲學上,經濟學上,政治思想上都有很重要的貢獻。乾隆年間杭州魏之琇在一個當鋪了做了二十幾年的夥計,「晝營所職,至夜篝燈讀書」。後來成為一個有名的詩人與畫家(有柳州遺稿,嶺雲集)。 第三個方子是:「總得有一點信心。」我們應該信仰:今日國家民族的失敗都由於過去的不努力;我們今日的努力必定有將來的大收成。一粒一粒的種,必有滿倉滿屋的收。成功不必在我,而功力必然不會白費。 這是我對兩年前的大學畢業生說的話,今年又到各大學辦畢業的時候了。前兩天我在北平參加了兩個大學的畢業典禮,我心裡要說的話,想來想去,還只是這三句話:要尋問題,要培養興趣,要有信心。 但是,我記得兩年前,我發表了那篇文字之後,就有一個大學畢業生寫信來說:「胡先生,你錯了。我們畢業之後,就失業了!吃飯的問題不能解決,那能談到研究的問題?職業找不到,那能談到業餘?求了十幾年的學,到頭來不能餬自己一張嘴,如何能有信心?所以你的三個藥方都沒有用處!」 對於這樣失望的畢業生,我要貢獻第四個方子:「你得先自己反省:不可專責備別人,更不必責備社會。」 你應該想想:為什麼同樣一張文憑,別人拿了有效,你拿了就無效呢?還是僅僅因為別人有門路有援助而你沒有呢?還是因為別人學到了本事而你沒學到呢?為什麼同叫做「大學」,他校的文憑有價值,而你母校的文憑不值錢呢?還是僅僅因為社會只問虛名而不問實際呢?還是因為你的學校本來不夠格呢?還是因為你的母校的名譽被你和你的同學鬧得毀壞了,所以社會厭惡輕視你的學堂呢?——我們平心觀察,不能不說今日中國的社會事業已有逐漸上軌道的趨勢,公私機關的用人已漸漸變嚴格了。凡功課太鬆,管理太寬,教員不高明,學風不良的學校,每年儘管送出整百的畢業生,他們在社會上休想得著很好的位置。偶然有了位置,他們也不會長久保持的。反過來看那些認真辦理而確能給學生一種良好訓練的大學——尤其是新興的清華大學與南開大學——他們的畢業生很少尋不著好位置的。我知道一兩個月之前,幾家大銀行早就有人來北方物色經濟學系的畢業人才了。前天我在清華大學 ,聽說清華今年工科畢業的四十多人早已全被各種工業預聘去了。現在國內有許多機關的主辦人真肯留心選用各大學的人才。兩三年前,社會調查所的陶孟和先生對我說:「今年北大的經濟系畢業生遠不如清華畢業的,所以這兩年我們沒有用一個北大經濟系畢業生。」剛巧那時我在火車上借得兩本雜誌,讀了一篇研究,引起了我的注意;後來我偶然發現那篇文字的作者是一個北大未畢業的經濟系學生,我叫他把他做的幾篇研究送給陶孟和先生看看。陶先生看了大高興,叫他去談,後來那個學生畢業後就在社會調查所工作到如今,總算替他的母校在陶孟和先生的心目中恢復了一點已失的信用。這一件事應該使我們明白社會上已漸漸有了嚴格的用人標準了;在一個北大老教員主持的學術機關裡,若沒有一點可靠的成績,北大的老招牌也不能幫誰尋著工作。在蔡元培先生主持的中央研究院裡,去年我看見傅斯年先生在暑假前幾個月就聘定了一個北大國文系將畢業的高材生。今年我又看見他在暑假前幾個月就要和清華大學搶一個清華史學系將畢業的高材生。這些事都應該使我們明白,今日的中國社會已不是一張大學文憑就能騙得飯吃的了。拿了文憑而找不著工作的人們,應該要自己反省:社會需要的是人才,是本事,是學問,而我自己究竟是不是人才,有沒有本領?從前在學校挑容易的功課,擁護敷衍的教員,打倒嚴格的教員,曠課,鬧考,帶夾帶,種種躲懶取巧的手段到此全失了作用。躲懶取巧混來的文憑,在這新興的嚴格用人的標準下,原來只是一張廢紙。即使這張文憑能夠暫時混得一支飯碗,分得幾個鐘點,終究是靠不住保不牢的,終究要被後起的優秀人才擠掉的。打不破「鐵飯碗」不是父兄的勢力,不是闊校長的薦書,也不是同學黨派的援引,只是真實的學問與訓練。——能夠如此想,才是反省。能夠如此反省,方才有救援自己的希望。 「畢業了就失業」的人們怎樣才可以救援自己呢?沒有別的法子,只有格外努力,自己多學一點可靠的本事。二十多歲的青年,若能自己勉力,沒有不能長進的。這個社會是最缺乏人才又是最需要人才的。一點點的努力往往就有十倍百倍的獎勵,一分的成績往往可以得著十分百分的虛聲,社會上的獎掖只有遠超過我們所應得的,決沒有真正的努力而不能得著社會的承認的。沒有工作機會的人,只有格外努力訓練自己可以希望得著工作,有工作機會的人而嫌待遇太薄地位太低的人,也只有格外努力工作可以靠成績來抬高他的地位。只有責己是生路,因為只有自己的努力最靠得住。 Powered by Firstory Hosting...more8minPlay
August 01, 2023建设的文学革命论 作者:胡適留言告訴我你對這一集的想法: https://open.firstory.me/user/clhes8lb2005m01xob6fz4xn9/comments 1 我的《文学改良刍议》发表以来,已有一年多了。这十几个月之中,这个问题居然引起了许多很有价值的讨论,居然受了许多很可使人乐观的响应。我想我们提倡文学革命的人,固然不能不从破坏一方面下手。但是我们仔细看来,现在的旧派文学实在不值得一驳。什么桐城派的古文哪,《文选》派的文学哪,江西派的诗哪,梦窗派的词哪,《聊斋志异》派的小说哪,——都没有破坏的价值。他们所以还能存在国中,正因为现在还没有一种真有价值,真有生气,真可算作文学的新文学起来代他们的位置。有了这种“真文学”和“活文学”,那些“假文学”和“死文学”,自然会消灭了。所以我望我们提倡文学革命的人,对于那些腐败文学,个个都该存一个“彼可取而代也”的心理,个个都该从建设一方面用力,要在三五十年内替中国创造出一派新中国的活文学。 我现在做这篇文章的宗旨,在于贡献我对于建设新文学的意见。我且先把我从前所主张破坏的八事引来做参考的资料: 一,不做“言之无物”的文字。 二,不做“无病呻吟”的文字。 三,不用典。 四,不用套语烂调。 五,不重对偶:——文须废骈,诗须废律。 六,不做不合文法的文字。 七,不摹仿古人。 八,不避俗话俗字。 这是我的“八不主义”,是单从消极的,破坏的一方面着想的。 自从去年归国以后,我在各处演说文学革命,便把这“八不主义”都改作了肯定的口气,又总括作四条,如下: 一,要有话说,方才说话。这是“不做言之无物的文字”一条的变相。 二,有什么话,说什么话;话怎么说,就怎么说。这是(二)(三)(四)(五)(六)诸条的变相。 三,要说我自己的话,别说别人的话。这是“不摹仿古人”一条的变相。 四,是什么时代的人,说什么时代的话。这是“不避俗话俗字”的变相。 这是一半消极,一半积极的主张。一笔表过,且说正文。 2 我的《建设新文学论》的唯一宗旨只有十个大字:“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我们所提倡的文学革命,只是要替中国创造一种国语的文学。有了国语的文学,方才可有文学的国语。有了文学的国语,我们的国语才可算得真正国语。国语没有文学,便没有生命,便没有价值,便不能成立,便不能发达。这是我这一篇文字的大旨。 我曾仔细研究:中国这二千年何以没有真有价值真有生命的“文言的文学”?我自己回答道:“这都因为这二千年的文人所做的文学都是死的,都是用已经死了的语言文字做的。死文字决不能产出活文学。所以中国这二千年只有些死文学,只有些没有价值的死文学。” 我们为什么爱读《木兰辞》和《孔雀东南飞》呢?因为这两首诗是用白话做的。为什么爱读陶渊明的诗和李后主的词呢?因为他们的诗词是用白话做的。为什么爱杜甫的《石壕吏》、《兵车行》诸诗呢?因为他们都是用白话做的。为什么不爱韩愈的《南山》呢?因为他用的是死字死话。……简单说来,自从《三百篇》到于今,中国的文学凡是有一些价值有一些儿生命的,都是白话的,或是近于白话的。其余的都是没有生气的古董,都是博物院中的陈列品! 再看近世的文学:何以《水浒传》、《西游记》、《儒林外史》、《红楼梦》可以称为“活文学”呢?因为他们都是用一种活文字做的。若是施耐庵、吴承恩、吴敬梓、曹雪芹都用了文言做书,他们的小说一定不会有这样生命,一定不会有这样价值。 读者不要误会;我并不曾说凡是用白话做的书都是有价值有生命的。我说的是:用死了的文言决不能做出有生命有价值的文学来。这一千多年的文学,凡是有真正文学价值的,没有一种不带有白话的性质,没有一种不靠这个“白话性质”的帮助。换言之:白话能产出有价值的文学,也能产出没有价值的文学;可以产出《儒林外史》,也可以产出《肉蒲团》。但是那已死的文言只能产出没有价值没有生命的文学,决不能产出有价值有生命的文学;只能做几篇《拟韩退之原道》或《拟陆士衡拟古》,决不能做出一部《儒林外史》。若有人不信这话,可先读明朝古文大家宋濂的《王冕传》,再读《儒林外史》第一回的《王冕传》,便可知道死文学和活文学的分别了。 为什么死文字不能产生活文学呢?这都由于文学的性质。一切语言文字的作用在于达意表情;达意达得妙,表情表得好,便是文学。那些用死文言的人,有了意思,却须把这意思翻成几千年前的典故;有了感情,却须把这感情译为几千年前的文言。明明是客子思家,他们须说“王粲登楼”,“仲宣作赋”;明明是送别,他们却须说“《阳关》三叠”,“一曲《渭城》”;明明是贺陈宝琛七十岁生日,他们却须说是贺伊尹周公傅说。更可笑的:明明是乡下老太婆说话,他们却要叫他打起唐宋八家的古文腔儿;明明是极下流的妓女说话,他们却要他打起胡天游、洪亮吉的骈文调子!……请问这样做文章如何能达意表情呢?既不能达意,既不能表情,那里还有文学呢?即如那《儒林外史》里的王冕,是一个有感情,有血气,能生动,能谈笑的活人。这都因为做书的人能用活言语活文字来描写他的生活神情。那宋濂集子里的王冕,便成了一个没有生气,不能动人的死人。为什么呢?因为宋濂用了二千年前的死文字来写二千年后的活人;所以不能不把这个活人变作二千年前的木偶,才可合那古文家法。古文家法是合了,那王冕也真“作古”了! 因此我说,“死文言决不能产出活文学”。中国若想有活文学,必须用白话,必须用国语,必须做国语的文学。 3 上节所说,是从文学一方面着想,若要活文学,必须用国语。如今且说从国语一方面着想,国语的文学杏何等重要。 有些人说:“若要用国语做文学,总须先有国语。如今没有标准的国语,如何能有国语的文学呢?”我说这话似乎有理,其实不然。国语不是单靠几位言语学的专门家就能造得成的;也不是单靠几本国语教科书和几部国语字典就能造成的。若要造国语,先须造国语的文学。有了国语的文学,自然有国语。这话初听了似乎不通。但是列位仔细想想便可明白了。天下的人谁肯从国语教科书和国语字典里面学习国语?所以国语教科书和国语字典,虽是很要紧,决不是造国语的利器。真正有功效有势力的国语教科书,便是国语的文学;便是国语的小说,诗文,戏本。国语的小说,诗文,戏本通行之日,便是中国国语成立之时。试问我们今日居然能拿起笔来做几篇白话文章,居然能写得出好几百个白话的字,可是从什么白话教科书上学来的吗?可不是从《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儒林外史》……等书学来的吗?这些白话文学的势力,比什么字典教科书都还大几百倍。字典说“这”字该读“鱼彦反”,我们偏读他做“者个”的者字。字典说“么”字是“细小”,我们偏把他用作“什么”、“那么”的么字。字典说“没”字是“沉也”,“尽也”,我们偏用他做“无有”的无字解。字典说“的”字有许多意义,我们偏把他用来代文言的“之”字,“者”字,“所”字和“徐徐尔,纵纵尔”的“尔”字。……总而言之,我们今日所用的“标准白话”,都是这几部白话的文学定下来的。我们今日要想重新规定一种“标准国语”,还须先造无数国语的《水浒传》、《西游记》、《儒林外史》、《红楼梦》。 所以我以为我们提倡新文学的人,尽可不必问今日中国有无标准国语。我们尽可努力去做白话的文学。我们可尽量采用《水浒》、《西游记》、《儒林外史》、《红楼梦》的白话;有不合今日的用的,便不用他;有不够用的使用今日的白话来补助;有不得不用文言的,便用文言来补助。这样做去,决不愁语言文字不够用,也决不用愁没有标准白话。中国将来的新文学用的白话,就是将来中国的标准国语。造中国将来白话文学的人,就是制定标准国语的人。 我这种议论并不是“向壁虚造”的。我这几年来研究欧洲各国国语的历史,没有一种国语不是这样造成的。没有一种国语是教育部的老爷们造成的。没有一种是言语学专门家造成的。没有一种不是文学家造成的。我且举几条例为证: 一,意大利。五百年前,欧洲各国但有方言,没有“国语”。欧洲最早的国语是意大利文。那时欧洲各国的人多用拉丁文著书通信。到了十四世纪的初年意大利的大文学家但丁(Dante)极力主张用意大利话来代拉丁文。他说拉丁文是已死了的文字,不如他本国俗语的优美。所以他自己的杰作“喜剧”,全用脱斯堪尼(Tuscany)(意大利北部的一邦)的俗话。这部“喜剧”,风行一世,人都称他做“神圣喜剧”。那“神圣喜剧”的白话后来便成了意大利的标准国语。后来的文学家包卡嘉(Boccacio,1313—1375)和洛伦查(Lorenzo de Medici)诸人也都用白话作文学。所以不到一百年,意大利的国语便完全成立了。 二,英国。英伦虽只是一个小岛国,却有无数方言。现在通行全世界的“英文”在五百年前还只是伦敦附近一带的方言,叫做“中部土话”。当十四世纪时,各处的方言都有些人用来做书。后来到了十四世纪的末年,出了两位大文学家,一个是赵叟(Chaucer,1340—1400),一个是威克列夫(Wycliff,1320—1384)。赵叟做了许多诗歌,散文,都用这“中部土话”。威克列夫把耶教的《旧约》、《新约》也都译成“中部土话”。有了这两个人的文学,便把这“中部土话”变成英国的标准国语。后来到了十五世纪,印刷术输进英国,所印的书多用这“中部土话”,国语的标准更确定了。到十六十七两世纪,萧士比亚和“伊里沙白时代”的无数文学大家,都用国语创造文学。从此以后,这一部分的“中部土话”,不但成了英国的标准国语,几乎竟成了全地球的世界语了! 此外,法国、德国及其他各国的国语,大都是这样发生的,大都是靠着文学的力量才能变成标准的国语的。我也不去一一的细说了。 意大利国语成立的历史,最可供我们中国人的研究。为什么呢?因为欧洲西部北部的新国,如英吉利、法兰西、德意志,他们的方言和拉丁文相差太远了,所以他们渐渐的用国语著作文学,还不算希奇。只有意大利是当年罗马帝国的京畿近地,在拉丁文的故乡;各处的方言又和拉丁文最近。在意大利提倡用白话代拉丁文,真正和在中国提倡用白话代汉文,有同样的艰难。所以英、法、德各国语,一经文学发达以后,便不知不觉的成为国语了。在意大利却不然。当时反对的人很多,所以那时的新文学家,一方面努力创造国语的文学,一方面还要做文章鼓吹何以当废古文,何以不可不用白话。有了这种有意的主张(最有力的是但丁[Dante]和阿儿白狄[Alberti]两个人),又有了那些有价值的文学,才可造出意大利的“文学的国语”。 我常问我自己道:“自从施耐庵以来,很有了些极风行的白话文学,何以中国至今还不曾有一种标准的国语呢?”我想来想去,只有一个答案。这一千年来,中国固然有了一些有价值的白话文学,但是没有一个人出来明日张胆的主张用白话为中国的“文学的国语”。有时陆放翁高兴了,便做一首白话诗;有时柳耆卿高兴了,便做一首白话词:有时朱晦庵高兴了,便写几封白话信,做几条白话札记;有时施耐庵、吴敬梓高兴了,便做一两部白话的小说。这都是不知不觉的自然出产品,并非是有意的主张。因为没有“有意的主张”,所以做白话的只管做白话,做古文的只管做古文,做八股的只管做八股。因为没有“有意的主张”,所以白话文学从不曾和那些“死文学”争那“文学正宗”的位置。白话文学不成为文学正宗,故白话不曾成为标准国语。 我们今日提倡国语的文学,是有意的主张。要使国语成为“文学的国语”。有了文学的国语,方有标准的国语。 4 上文所说“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乃是我们的根本主张。如今且说要实行做到这个根本主张,应该怎样进行。 我以为创造新文学的进行次序,约有三步:(一)工具,(二)方法,(三)创造。前两步是预备,第三步才是实行创造新文学。 (一)工具 古人说得好:“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写字的要笔好,杀猪的要刀快。我们要创造新文学,也须先预备下创造新文学的“工具”。我们的工具就是白话。我们有志造国语文学的人,应该赶紧筹备这个万不可少的工具。预备的方法,约有两种: (甲)多读模范的白话文学 例如《水浒传》、《西游记》、《儒林外史》、《红楼梦》;宋儒语录,白话信札;元人戏曲;明、清传奇的说白。唐、宋的白话诗词,也该选读。 (乙)用白话作各种文学 我们有志造新文学的人,都该发誓不用文言作文:无论通信,做诗,译书,做笔记,做报馆文章,编学堂讲义,替死人作墓志,替活人上条陈,……都该用白话来做。我们从小到如今,都是用文言作文,养成了一种文言的习惯,所以虽是活人,只会作死人的文字。若不下一些狠劲,若不用点苦工夫,决不能使用白话圆转如意。若单在《新青年》里面做白话文字,此外还依旧做文言的文字,那真是“一日暴之,十日寒之”的政策,决不能磨练成白话的文学家。 不但我们提倡白话文学的人应该如此做去,就是那些反对白话文学的人,我也奉劝他们用白话来做文字。为什么呢?因为他们若不能做白话文字,便不配反对白话文学。譬如那些不认得中国字的中国人,若主张废汉文,我一定骂他们不配开口。若是我的朋友钱玄同要主张废汉文,我决不敢说他不配开口了。那些不会做白话文字的人来反对白话文学,便和那些不懂汉文的人要废仅文,是一样的荒谬。所以我劝他们多做些白话文字,多做些白话诗歌,试试白话是否有文学的价值。如果试了几年,还觉得白话不如文言,那时再来攻击我们,也还不迟。 还有一层。有些人说,“做白话很不容易,不如做文言的省力”。这是因为中毒太深之过。受病深了,更宜赶紧医治。否则真不可救了。其实做白话并不难。我有一个侄儿,今年才十五岁,一向在徽州不曾出过门,今年他用白话写信来,居然写得极好。我们徽州话和官话差得很远,我的侄儿不过看了一些白话小说,便会做白话文字了。这可见做白话并不是难事,不过人性懒惰的居多数,舍不得抛“高文典册”的死文字罢了。 (二)方法 我以为中国近来文学所以这样腐败,大半虽由于没有适用的“工具”,但是单有“工具”,没有方法,也还不能造新文学。做木匠的人,单有锯凿钻刨,没有规矩师法,决不能造成木器。文学也是如此。若单靠白话便可造新文学,难道把郑孝胥、陈三立的诗翻成了白话,就可算得新文学了吗?难道那些用白话做的《新华春梦记》、《九尾龟》也可算作新文学吗?我以为现在国内新起的一班“文人”,受病最深的所在,只在没有高明的文学方法。我且举小说一门为例。现在的小说(单指中国人自己著的),看来看去,只有两派。一派最下流的,是那些学《聊斋志异》的札记小说。篇篇都是“某生,某处人,生有异禀,下笔千言,……一日于某地遇一女郎,……好事多磨,……遂为情死”;或是“某地,某生,游某地,眷某妓,情好綦笃,遂订白头之约,……而大妇妒甚,不能相容,女抑郁以死,……生抚尸一恸几绝”;……此类文字,只可抹桌子,固不值一驳。还有那第二派是那些学《儒林外史》或是学《官场现形记》的白话小说。上等的如《广陵潮》,下等的如《九尾龟》。这一派小说,只学了《儒林外史》的坏处,却不曾学得他的好处。《儒林外史》的坏处在于体裁结构太不紧严,全篇是杂凑起来的。例如娄府一群人,自成一段;杜府两公子自成一段;马二先生又成一段;虞博士又成一段;萧云仙、郭孝子又各自成一段。分出来,可成无数札记小说;接下去,可长至无穷无极。《官场现形记》便是这样。如今的章回小说,大都犯这个没有结构,没有布局的懒病。却不知道《儒林外史》所以能有文学价值者,全靠一副写人物的画工本领。我十年不曾读这书了,但是我闭了眼睛,还觉得书中的人物,如严贡生,如马二先生,如杜少卿,如权勿用,……个个都是活的人物。正如读《水浒》的人,过了二三十年,还不会忘记鲁智深、李逵、武松、石秀……一班人。请问列位读过《广陵潮》和《九尾龟》的人,过了两三个月,心目中除了一个“文武全才”的章秋谷之外,还记得几个活灵活现的书中人物?——所以我说,现在的“新小说”,全是不懂得文学方法的:既不知布局,又不知结构,又不知描写人物,只做成了许多又长又臭的文字;只配与报纸的第二张充篇幅,却不配在新文学上占一个位置。——小说在中国近年,比较的说来,要算文学中最发达的一门了。小说尚且如此,别种文学,如诗歌戏曲,更不用说了。 如今且说什么叫做“文学的方法”呢?这个问题不容易回答,况且又不是这篇文章的本题,我且约略说几句。 大凡文学的方法可分三类: (1)集收材料的方法 中国的“文学”,大病在于缺少材料。那些古文家,除了墓志,寿序,家传之外,几乎没有一毫材料。因此,他们不得不做那些极无聊的“汉高帝斩丁公论”,“汉文帝、唐太宗优劣论”。至于近人的诗词,更没有什么材料可说了。近人的小说材料,只有三种:一种是官场,一种是妓女,一种是不官而官,非妓而妓的中等社会(留学生女学生之可作小说材料者,亦附此类),除此之外,别无材料。最下流的,竟至登告白征求这种材料。做小说竟须登告白征求材料,便是宣告文学家破产的铁证。我以为将来的文学家收集材料的方法,约如下: (甲)推广材料的区域 官场妓院与龌龊社会三个区域,决不够采用。即如今日的贫民社会,如工厂之男女工人,人力车夫,内地农家,各处大负贩及小店铺,一切痛苦情形,都不曾在文学上占一位置。并且今日新旧文明相接触,一切家庭惨变,婚姻苦痛,女子之位置,教育之不适宜……种种问题,都可供文学的材料。 (乙)注重实地的观察和个人的经验 现今文人的材料大都是关了门虚造出来的,或是间接又间接的得来的,因此我们读这种小说,总觉得浮泛敷衍,不痛不痒的,没有一毫精采。真正文学家的材料大概都有“实地的观察和个人自己的经验”做个根底。不能作实地的观察,便不能做文学家;全没有个人的经验,也不能做文学家。 (丙)要用周密的理想作观察经验的补助 实地的观察和个人的经验,固是极重要,但是也不能全靠这两件。例如施耐庵若单靠观察和经验,决不能做出一部《水浒传》。个人所经验的,所观察的,究竟有限。所以必须有活泼精细的理想(Imagination),把观察经验的材料,一一的体会出来,一一的整理如式,一一的组织完全:从已知的推想到未知的,从经验过的推想到不曾经验过的,从可观察的推想到不可观察的。这才是文学家的本领。 (2)结构的方法 有了材料,第二步须要讲究结构。结构是个总名词,内中所包甚广,简单说来,可分剪裁和布局两步: (甲)剪裁 有了材料,先要剪裁。譬如做衣服,先要看那块料可做袍子,那块料可做背心。估计定了,方可下剪。文学家的材料也要如此办理。先顽看这些材料该用做小诗呢?还是做长歌呢?该用做章回小说呢?还是做短篇小说呢?该用做小说呢?还是做戏本呢?筹划定了,方才可以剪下那些可用的材料,去掉那些不中用的材料;方才可以决定做什么体裁的文字。 (乙)布局 体裁定了,再可讲布局。有剪裁,方可决定“做什么”;有布局,方可决定“怎样做”。材料剪定了,须要筹算怎样做去始能把这材料用得最得当又最有效力。例如唐朝天宝时代的兵祸,百姓的痛苦,都是材料。这些材料,到了杜甫的手里,便成了诗料。如今且举他的《石壕吏》一篇,作布局的例。这首诗只写一个过路的客人一晚上在一个人家内偷听得的事情;只用一百二十个字,却不但把那一家祖孙三代的历史都写出来,并且把那时代兵祸之惨,壮丁死亡之多,差役之横行,小民之苦痛,都写得逼真活现,使人读了生无限的感慨。这是上品的布局工夫。又如古诗《上山采靡芜,下山逢故夫》一篇,写一家夫妇的惨剧,却不从“某人娶妻甚贤,后别有所欢,遂出妻再娶”说起,只挑出那前妻山上下来遇着故夫的时候下笔,却也能把那一家的家庭情形写得充分满意。这也是上品的布局工夫。——近来的文人全不讲求布局:只顾凑足多少字可卖几块钱;全不问材料用的得当不得当,动人不动人。他们今日做上回的文章,还不知道下一回的材料在何处!这样的文人怎样造得出有价值的新文学呢! (3)描写的方法 局已布定了,方才可讲描写的方法。描写的方法,千头万绪,大要不出四条:(一)写人。(二)写境。(三)写事。(四)写情。 写人要举动,口气,身分,才性,……都要有个性的区别:件件都是林黛玉,决不是薛宝钗;件件都是武松,决不是李逵。写境要一喧,一静,一石,一山,一云,一鸟,……也都要有个性的区别:《老残游记》的大明湖,决不是西湖,也决不是洞庭湖:《红楼梦》里的家庭,决不是《金瓶梅》里的家庭。写事要线索分明,头绪清楚,近情近理,亦正亦奇。写情要真,要精,要细腻婉转,要淋漓尽致。——有时须用境写人,用情写人,用事写人;有时须用人写境,用事写境,用情写境;……这里面的千变万化,一言难尽。 如今且回到本文。我上文说的:创造新文学的第一步是工具;第二步是方法。方法的大致,我刚才说了。如今且问,怎样预备方才可得着一些高明的文学方法?我仔细想来,只有一条法子:就是赶紧多多的翻译西洋的文学名著做我们的模范。我这个主张,有两层理由: 第一,中国文学的方法实在不完备,不够作我们的模范。即以体裁而论,散文只有短篇,没有布置周密,论理精严,首尾不懈的长篇;韵文只有抒情诗,绝少纪事诗,长篇诗更不曾有过;戏本更在幼稚时代,但略能纪事掉文,全不懂结构;小说好的,只不过三四部,这三四部之中,还有许多疵病;至于最精采的“短篇小说”,“独幕戏”,更没有了。若从材料一方面看来,中国文学更没有做模范的价值。才子佳人,封王挂帅的小说;风花雪月,涂脂抹粉的诗;不能说理,不能言情的“古文”;学这个,学那个的一切文学:这些文字,简直无一毫材料可说。至于布局一方面,除了几首实在好的诗之外,几乎没有一篇东西当得“布局”两个字!——所以我说,从文学方法一方面看去,中国的文学实在不够给我们作模范。 第二,西洋的文学方法,比我们的文学,实在完备得多,高明得多,不可不取例。即以散文而论,我们的古文家至多比得上英国的倍根(Bacon)和法国的孟太恩(Montaigne),至于像柏拉图(Plato)的“主客体”,赫胥黎(Huxley)等的科学文字,包士威尔(Boswell)和莫烈(Morley)等的长篇传记,弥儿(Mill)、弗林克令(Franklin)、吉朋(Gibbon)等的“自传”,太恩(Taine)和白克儿(Buckle)等的史论;……都是中国从不曾梦见过的体裁。更以戏剧而论,二千五百年前的希腊戏曲,一切结构的工夫,描写的工夫,高出元曲何止十倍。近代的萧士比亚(Shakespeare)和莫逆尔(Moliere)更不用说了,最近六十年来,欧洲的散文戏本,千变万化,远胜古代,体裁也更发达了,最重要的,如“问题戏”,专研究社会的种种重要问题;“象征戏”(Symbolie Drama),专以美术的手段作的“意在言外”的戏本;“心理戏”,专描写种种复杂的心境,作极精密的解剖;“讽刺戏”,用嬉笑怒骂的文章,达愤世救世的苦心:——我写到这里,忽然想起今天梅兰芳正在唱新编的《天女散花》,上海的人还正在等着看新排的《多尔滚》呢!我也不往下数了。——更以小说而论,那材料之精确,体裁之完备,命意之高超,描写之工切,心理解剖之细密,社会问题讨论之透切,……真是美不胜收。至于近百年新创的“短篇小说”,真如芥子里面藏着大千世界;真如百炼的精金,曲折委婉,无所不可:真可说是开千古未有的创局,掘百世不竭的宝藏。——以上所说,大旨只在约略表示西洋文学方法的完备,因为西洋文学真有许多可给我们作模范的好处,所以我说:我们如果真要研究文学的方法,不可不赶紧翻译西洋的文学名著做我们的模范。 现在中国所译的西洋文学书,大概都不得其法,所以收效甚少。我且拟几条翻译西洋文学名著的办法如下: (1)只译名家著作,不译第二流以下的著作 我以为国内真懂得西洋文学的学者应该开一会议,公共选定若干种不可不译的第一流文学名著:约数如一百种长篇小说,五百篇短篇小说,三百种戏剧,五十家散文,为第一部“西洋文学丛书”,期五年译完,再选第二部。译成之稿,由这几位学者审查,并一一为作长序及著者略传,然后付印;其第二流以下,如哈葛得之流,一概不选。诗歌一类,不易翻译,只可从缓。 (2)全用白话韵文之戏曲,也都译为白话散文 用古文译书,必失原文的好处。如林琴南的“其女珠,其母下之”,早成笑柄,且不必论。前天看见一部侦探小说《圆室案》中,写一位侦探“勃然大怒,拂袖而起”。不知道这位侦探穿的是不是康桥大学的广袖制服!——这样译书,不如不译。又如林琴南把萧士比亚的戏曲,译成了记叙体的古文!这真是萧士比亚的大罪人,罪在《圆室案》译者之上! (3)创造 上面所说工具与方法两项,都只是创造新文学的预备。工具用得纯熟自然了,方法也懂了,方才可以创造中国的新文学。至于创造新文学是怎样一回事,我可不配开口了。我以为现在的中国,还没有做到实行预备创造新文学的地步,尽可不必空谈创造的方法和创造的手段,我们现在且先去努力做那第一第二两步预备的工夫罢! Powered by Firstory Hosting...more37minPlay
August 01, 2023差不多先生傳 作者:胡適留言告訴我你對這一集的想法: https://open.firstory.me/user/clhes8lb2005m01xob6fz4xn9/comments 你知道中國最有名的人是誰? 提起此人,人人皆曉,處處聞名。他姓差,名不多,是各省各縣各村人氏。你一定見過他,一定聽過別人談起他。差不多先生的名字天天掛在大家的口頭,因為他是中國全國人的代表。 差不多先生的相貌和你和我都差不多。他有一雙眼睛,但看的不很清楚;有兩隻耳朵,但聽的不很分明;有鼻子和嘴,但他對於氣味和口味都不很講究。他的腦子也不小,但他的記性卻不很精明,他的思想也不很細密。 他常常說:「凡事只要差不多,就好了。何必太精明呢?」 他小的時候,他媽叫他去買紅糖,他買了白糖回來。他媽罵他,他搖搖頭說:「紅糖白糖不是差不多嗎?」 他在學堂的時候,先生問他:「直隸省的西邊是哪一省?」他說是陝西。先生說:「錯了。是山西,不是陝西。」他說:「陝西同山西,不是差不多嗎?」 後來他在一個錢舖裡做伙計;他也會寫,也會算,只是總不會精細。十字常常寫成千字,千字常常寫成十字。掌櫃的生氣了,常常罵他。他只是笑嘻嘻地賠小心道:「千字比十字只多一小撇,不是差不多嗎?」 有一天,他為了一件要緊的事,要搭火車到上海去。他從從容容地走到火車站,遲了兩分鐘,火車已開走了。他白瞪著眼,望著遠遠的火車上的煤煙,搖搖頭道:「只好明天再走了,今天走同明天走,也還差不多。可是火車公司未免太認真了。八點三十分開,同八點三十二分開,不是差不多嗎?」他一面說,一面慢慢地走回家,心裡總不明白為什麼火車不肯等他兩分鐘。 有一天,他忽然得了急病,趕快叫家人去請東街的汪醫生。那家人急急忙忙地跑去,一時尋不著東街的汪大夫,卻把西街牛醫王大夫請來了。差不多先生病在床上,知道尋錯了人;但病急了,身上痛苦,心裡焦急,等不得了,心裡想道:「好在王大夫同汪大夫也差不多,讓他試試看罷。」於是這位牛醫王大夫走近床前,用醫牛的法子給差不多先生治病。不上一點鐘,差不多先生就一命嗚呼了。 差不多先生差不多要死的時候,一口氣斷斷續續地說道:「活人同死人也差……差……差不多……,……凡事只要差……差……不多……就……好了,……何……何……必……太……太認真呢?」他說完了這句格言,方才絕氣了。 他死後,大家都很稱讚差不多先生樣樣事情看得破,想得通;大家都說他一生不肯認真,不肯算帳,不肯計較,真是一位有德行的人。於是大家給他取個死後的法號,叫他做圓通大師。 他的名譽越傳越遠,越久越大。無數無數的人都學他的榜樣。於是人人都成了一個差不多先生。——然而中國從此就成為一個懶人國了。 Powered by Firstory Hosting...more4minPl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