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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的童话》

文/童子
图/吉儿
郝京京/旁白
陆地/辉川
何唱/苣蓝

从前，地球上刚刚有山有河有海的时候，就有了人。

那时候五大洲刚刚成形，那时候的人，每个大洲上只有一个。当时的海洋是一体的，所以整个海洋里也有一个。他们每个都有两万米高，两万吨重，走动时地动山摇，说话时雷声轰隆，他们是地球上最早出生的六个人。

他们视力极好，因为那时空气绝佳，他们又很高很高，一眼看得见万里之外。所以他们互相交流沟通，也并不费力。在遥远的地方招手或大声呼叫，传递信息给对方。他们因此只说简单的语言，六个人之间都能听懂，再多的语言并无必要。他们亲昵友爱，是兄弟姐妹一般的情义。他们是那么自由，在五个大洲上和一片无垠的洋流间游走嬉戏。他们对自己的大洲大洋没有占有之心，视一切为他们彼此的所有。他们也盖不出能供他们居住的房屋，所以习惯于幕天席地，枕山而眠。夜色如迷星群流溢，如果他们想伸手触到星星，也不是不可以的。

他们六个人在地球上生活了很久很久，直到他们各自都有了各自的名字，分别叫日铜，月银，星白，鸦渊，辉川和苣蓝。

如同六个人拥有一艘圆形的舟那样，他们也曾试图驾驭地球这舟去更高更远处航行。但是他们不知道如何前往星空之外，云海之边，手臂上举之处并无可以攀附的他物，即使偶有星辰碰到指尖，也是一拨即开，并不给予力的支撑。

他们只能一次又一次祈祷般高举手臂目光之后，又一次一次惆怅地耷拉下来。或坐或躺之时，发现地球的狭小，大跨步走完自己的大洲大海，再走过别人的，依次拍掌示好，最后回到自己熟悉的版块之上，也不过太阳西斜。而他们困在这小小的圆舟上，不知去向何处。

苣蓝是海里的人。她拥有全部的海洋，站在海洋中时，水只到她的膝盖边。有时她兴之所至，俯身在洋面来回游弋，溅起的水花遮天蔽日，打湿大洲上日铜和月银的脚踝。海水从大洲上漫过，几日后才完全退下，如同悠远漫长的涨潮。有时他们低头看得见脚趾间细小的生物，那些纷纷奔逃的和从来不会奔逃的，在他们眼里都是一样的细小如屑。

六个人是六颗一样的赤子之心，他们吃力地俯身观察，好奇的眼光莅临地表上这层微小的世界中间，真令他们惊叹——那层薄薄的地表世界里，似乎有诸多他们并不了解的生命藏匿其间，小如微尘，但仍然是鲜活美好的生命。

他们无比高大又谨慎谦虚，心中依然是孩童纯净的天性，索性将目光终日深埋地表，观察其中的生命踪迹。发觉它们极其脆弱之后，他们如此小心翼翼，并开始为此觉得烦恼，因为这颗地球并不够大，他们又习惯了迈开腿追风一样地跑。

“变小一些吧？变成更多的我们，对地表生命的伤害就少一点，而且，可以更接近它们一点。”

头一次，他们为了脚下的世界而考虑起来。

“我们可以确定让自己在需要的时候一直裂化下去，直到我们灵魂的高度不低于风的高度。”

四米成了最低高度，因为只有在这个高度以上，他们现在所说出的一切，才能继续被风在地球上传播散布，哪怕亿万年以后。

六个人简单地商议商议，便定了意见。这对他们来说确实简单自然——他们闭眼站立，在冥想中开始了匪夷所思的分裂，从他们躯干上跳下一个接一个缩小的他们，跳下来之后就再也回不去原来的那部分了。不需要多久，六个人原本的身体已经不再存在，每个人都化成了十个两千米高、两千吨重的一模一样的自己，十个人咧开嘴嘻嘻笑着，互相打量，但是仍然像一个人那般彼此熟悉，心心相印。

地球上有了六十个人，十个在海洋中，五十个在五个大洲上，他们继承了自己原来的思想和面容，为便于区分也有细微的差别，他们还继承了自己原来的名字，只是在名字后面都加上了编号，从一到十。海洋上的苣蓝一到苣蓝十，发现海水太深，自己太矮，于是哈哈笑着扑打水面，以免沉入水下。地球上明显热闹起来，新的高度（或是低度），新的视野，新的速度，新的睡前习惯，还有新的其他五十九张面孔，让他们新奇无比，又开始终日奔逐在大洲和海洋之间，可以无忧无虑地玩闹一天，然后沉睡一天，醒来继续惊叹于崭新的不同。

星星不再那么近在眼前，云层升高，有时会被过高的山峰阻挡绊倒，这是他们面对的小小烦恼。奔走的行程多了，休憩的时间也多了，他们走一走，便停下来思考思考一些从前两万米高的时候就思考过的问题，脚下的地球到底在什么地方？他们为什么来到地球？星星为什么很少改变位置？以及新增的一些问题比如，人为什么会感觉孤独？

六十个人，比原来的六个人，多了五十四个，但是因为变矮，他们的目光没有从前那么看得遥远，听得也就没有从前那么真切，每个人独处时，都能感觉到自己周边空无一人的寂寞，需要走上好一会儿，才能远远眺望到另外一个人。有时他们羡慕地表上的世界里，那些小小的物种，虽然看上去仍然小小的，但是比从前更清晰它们的存在方式了，有的有根，有的有脚，有的安静，有的会发出尖叫。虽然总是被自己忽略，践踏，却依然生生不息，生命的火焰蔓延无极，似乎一不小心就会把他们席卷而尽。

六十个人聚集在一起，水里的苣蓝们游向岸边，大洲上的日铜、月银、星白、鸦渊、辉川们身影散坐或立，他们的语言比从前丰富了些，偶有小小的碰撞产生，从彼此的眼睛里看见探究的意愿，因为世界变大，开始需要小心翼翼。

他们再一次一致决定，把自己变得更小一些，继续分化出更多的自己。

苣蓝们说，“这一次，我们或许就要回到海底生活了，我们将在海底行走，海面嬉戏，而不再经常来到大洲上和你们相聚。如果需要的话，请在岸边呼喊我们的名字。”

他们和苣蓝们告别，再互相告别，回到自己的大洲上，分散站立在不同的区域，开始闭目冥想。这一次，他们每个人分化成一百个两百米高、二十吨重的自己，其中十个苣蓝是在大洋上裂变的，一千个苣蓝跳入水中，没入水下行走生活，从此很少游向水面。五个大洲上，五千个人欢呼起来，声音也足够巨大，惊动氤氲的云气里沉睡的雨点，大颗滴落下来，打湿他们蓬乱的毛发。

五千个人的外貌已经可以粗略地互相区别了，所以他们只需要记住自己属于日铜、月银、星白、鸦渊、辉川的哪一个族群，并在自己名字后缀上一个新的称呼。至于思想——很奇特，每一千人明明都来自同一个人，但是已经开始有了更多的不同，或许同一个人原本就有很多思考，此刻每人走向一个思考的方向，便走上了一条不同他人的路径，思想的道路千差万别，最终如星光漫射，每个人都在自己的思想之中，奔向了一个远方。

六个人，从此拥有了成千上万个思想的远方。

他们很快就会发现自己的数量仍然非常的少……

这一次，不需要再一起聚集而来，他们冥冥之中，连同海底的苣蓝一起，不约而同地开始让自己裂变，他们微笑着看更小的、更活跃的自己一跃而下，每个分化成了一百个四米高、两百公斤重的人，地球上有了六十万人，其中十万在海底定居。

“这是每一个灵魂最后完整的大小。不能再小了。”

从前的声音还在，它在风中仍然传布着，他们戒惧地听着，原本是赤子无瑕的六个人的声音，如天雷轰隆，震彻心扉。

然而仍有了最后一次裂化。据传说，这是有人坚信，巨人时代的人不乐见现在的人更加聪慧地掌控世界，因此给了四米的限制，打破这个限制，变得更低，更有利于人的思想轻盈飞翔。他们到处传布这个消息，胜过风中传布的巨人时代的信息。

这次裂化不知什么缘故，只在大洲上秘密进行，他们把每个自己变成了两米高、一百公斤的两个，两个人把最后那颗完整的灵魂撕扯成两份，他们刚刚裂化出来，就义无反顾地挥手作别，奔向各自的远方。开始了自己全新的征程。

他们建造出了社会，征服自然，变化地球，兼以改造自我，并仍举目望向巨人时代的自己就困惑过的地球之外的疑问，但是他们再也没有任何一个成功地把自己裂化成更小的自己。最后一次裂化分裂了人们完整的灵魂，属于每个人的灵魂都只有小小的、小小的一半，每个人都能感觉得到自己的不完整，每个人都由此充满了忧郁、不满和自私。

人们满世界地找呀找呀，为了拼合起和自己在最后一次分裂时失散的那一星半点灵魂。而海洋里的苣蓝们没有参与最后一次裂化，只是从此陆地上的人类再也没有遇到过他们，即使还知道这传说的人，在岸边日复一日重复地大声呼喊苣蓝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