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神翼镇的黄昏
神翼镇,这名字听着倒像个吉利去处,彷佛带了翅膀便能上天入地,与神仙为伍。然而,镇子却如同一摊被遗忘在角落里的死水,几十年未曾有过像样的波澜。老人们说,它原先不叫这个,叫“平安镇”,或是更土气的“三家村”,具体是哪个,早已在岁月的尘埃里模糊不清。后来不知哪个县太爷巡游至此,嫌原名不雅,又恰逢镇外那座破败的山神庙前飞过几只野鸽子,便大笔一挥,赐了“神翼”二字。这名字,便如同一件缀满了虱子却硬充华美的袍子,穿在了神翼镇瘦骨嶙峋的身上,不伦不类,又带着几分滑稽的悲凉。
镇子是真小,一眼能从东头望到西尾。一条主街,坑坑洼洼的青石板路面,被牛车碾过,被人脚磨过,被雨水泡过,油光锃亮中透着一股子认命的颓唐。街两旁,是些东倒西歪的铺面,门板多是朽的,窗棂糊着发黄的旧报纸,风一吹,便“呼啦呼啦”地响,像个痨病鬼的喘息。铺子里卖的,无非是些针头线脑、粗盐劣酒,再就是些本地产的、蔫头耷脑的瓜果蔬菜。生意清淡得能饿死苍蝇,掌柜的也多是些上了年纪、眼神浑浊的老头,歪在柜台后打盹,任凭苍蝇在脸上爬,也懒得抬手赶一赶。
不过,镇民们但凡遇上些不顺心的事,头疼脑热,或是丢了鸡鸭,邻里拌了嘴,少不得要去东头歪脖子树下的‘刘半仙’那里卜上一卦,或是去西头河边的‘王神婆’那里讨一碗符水。孩子们夜里啼哭不止,当娘的便偷偷在孩子枕头底下塞一把剪刀“辟邪”。谁家要是起了口角,邻里不和,也少有人会想着坐下来讲讲道理,往往是各自回家扎个小人,写上对方的生辰八字,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用针扎,口中念念有词,指望着那无形的“咒力”能让对方倒霉。谁家要盖房上梁,或是娶媳妇嫁女,更是要请‘明白人’挑个黄道吉日,生怕冲撞了哪路看不见的‘太岁’。至于镇东头那个破败的福音堂,陈老牧师讲的那些‘耶稣’、‘天堂’,在多数人听来,也不过是众多可以‘临时抱佛脚’的神灵中的一个,与山神庙里的泥胎、土地庙里的石像,并无太大分别,甚至因其‘洋气’而显得更隔膜些。
然而,这些五花八门的‘神道’,似乎也和这镇子一样,失了灵气。刘半仙的卦越来越不准,王神婆的符水也治不好常见的伤风感冒。日子依旧在贫病交加中一天天捱过,希望如同油灯里将尽的灯油,越来越黯淡。人们在心底里,却憋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躁和渴望,像久旱的土地盼着一场透雨,他们隐隐约约地期盼着,能有一个真正‘有本事’的‘神人’出现,或者一种真正‘灵验’的‘法子’降临,好歹给这潭死水般的生活,投下一块能激起些像样波澜的石头,哪怕只是一点点虚幻的指望也好。”
神翼镇的人,就这样如这镇子一般,失了魂。年轻力壮的,但凡有点心气的,都像躲瘟疫似的逃了出去,去了县城,去了更远的大城市,去寻找那虚无缥缈的“出路”。留下来的,多是些老弱病残,还有一些像赵四这样的中年汉子,上有老下有小,想走也走不了,只能在这潭死水里泡着,一天天烂下去。
赵四是个木匠,手艺在方圆几十里也算叫得响。只是这年头,连活人都快养不起了,谁还有闲钱打制新家具?他婆娘王氏,更是他心头的一块巨石。前年不知怎的就染上了怪病,起初只是咳嗽,后来便日渐消瘦,如今已是皮包骨头,卧床不起,汤水都难以下咽。赵四跑遍了镇上和县里所有的药铺,求遍了各路神佛,甚至偷偷去那早已荒废的山神庙里烧过香,磕过头,都不见丝毫起色。家里的积蓄早已花光,还欠了一屁股债。每到夜深人静,听着王氏那压抑的呻吟和孩子们饿得“咕咕”叫的肚子,赵四的心就像被钝刀子割着,疼得他想一头撞死在墙上。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蛛网粘住的虫子,越挣扎,缠得越紧,除了绝望,还是绝望。
王氏躺在冰冷的土炕上,常听着丈夫远去的脚步声,心中便一片苦涩。她也曾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巧手,年轻时绣出的鸳鸯能活过来一般。可如今,她连抬根手指的力气都快没了。病痛像无数只蚂蚁在啃噬着她的身体,更让她绝望的是,她觉得自己被神抛弃了。她也曾偷偷跟着邻居家的婆婆去福音堂听过几次道,陈老牧师讲的那些“信耶稣,得永生”的话,她听不太懂,只模模糊糊记得一句“神是爱”。可她的神在哪里呢?她的爱在哪里呢?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哪里做得不好,得罪了天上的神明,才会遭此重罚。她常常在夜里偷偷流泪,向上天祈求:“老天爷啊,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求求你开开恩,饶了我这条贱命吧!孩子们还小啊……”她不敢大声,怕吵醒了丈夫和孩子,也怕那冥冥中似乎时刻在监察着她的神,听到她这带着怨气的祈求会更加不悦。她觉得自己就像一截被虫蛀空了的朽木,只能在黑暗中慢慢腐烂,等待着那最后的、无声的崩塌。
镇民们平日里唯一的消遣,便是聚在东头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夏天乘凉,冬天晒暖。男人们蹲在地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谈论著谁家的猪下了几个崽,谁家的田又被野猪拱了,谁家的媳妇跟人跑了。女人们则一边纳着鞋底,一边七嘴八舌地议论著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声音尖细,如同秋蝉的悲鸣。偶尔,也会有人发出一两声对世道的抱怨,但很快便会被更响亮的咳嗽声或麻将牌的碰撞声淹没。他们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麻木,这种在苦水中泡着的日子,彷佛这便是人生的常态。他们围观着别人的不幸,也漠然地承受着自己的不幸,眼神空洞,如同深秋荒原上的枯草。
镇东头,有一座孤零零的小教堂,名叫“福音堂”。说是教堂,其实也就是几间土坯房,墙皮剥落,露出里面黄色的泥土,屋顶也有些漏雨,用几块破瓦片胡乱堵着。堂里的陈牧师,是个年过古稀的老人,土生土长的神翼镇人。他讲的道,也带着浓重的乡音,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句“信耶稣,得永生,将来上天堂”的老话,如同磨盘一般,磨不出什么新鲜的道理。来聚会的,也多是些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稀稀拉拉坐不满几条长凳。他们祷告时有气无力,唱诗时五音不全,彷佛只是在完成一项不得不完成的差事。这福音堂,与其说是信仰的灯塔,不如说更像一个无人问津的古董铺子,积满了灰尘,散发着一股陈腐和无奈的气息,与整个神翼镇一同,在缓慢的时光中沉沦。
神翼镇的黄昏,总是来得特别早,也特别沉重。夕阳像一摊凝固的血,涂抹在西边的天际,给这破败的小镇镀上了一层诡异的暗红色。炊烟从各家低矮的烟囱里懒洋洋地升起,在空中弥漫开来,带着一股草木灰和劣质煤炭混合的呛人气味。街上的行人早已稀少,只有几只瘦骨嶙峋的野狗,在垃圾堆里翻找着食物,发出几声凄厉的哀嚎。
赵四拖着沉重的脚步,从镇西头的王财主家回来。今天他又去求王财主宽限几日,让他缓一缓那笔早已到期的债务。王财主自然是没给好脸色,尖酸刻薄的话像针一样扎进赵四的心里。他知道,王财主是镇上有名的铁公鸡,一毛不拔,指望他发善心,比指望太阳从西边出来还难。
回到家中,一股浓重的中药味扑面而来。王氏躺在床上,脸色蜡黄,双眼紧闭,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两个孩子,大的叫石头,约莫十岁,小的叫丫蛋,才六岁,正围在床边,眼巴巴地看着母亲。见赵四回来,石头怯生生地叫了声:“爹。”
赵四嗯了一声,走到床边,摸了摸王氏的额头,滚烫。他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几个铜板,这是他今天给人修补桌椅挣来的,连买一副好药都不够。
“爹,娘什么时候才能好?”丫蛋仰着小脸,怯生生地问。
赵四喉咙哽咽,说不出话来。他能说什么?说娘快好了?连他自己都不信。说娘可能好不了了?他怎么忍心对这么小的孩子说出如此残忍的话。
夜,像一块巨大的黑布,将神翼镇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赵四躺在冰冷的土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王氏的呻吟声,孩子们的梦呓声,还有窗外那几声凄厉的狗吠,像一把把小锤子,敲打着他那颗早已疲惫不堪的心。他觉得自己快要被这无边的黑暗吞噬了。他渴望光明,渴望希望,哪怕只是一丝微弱的星光,也能让他在这绝望的深渊中看到一点点活下去的勇气。
然而,神翼镇的夜,似乎永远也等不到天亮。
(未完待续...)
体外话:本想用尽量洁癖的文字组合,但今天细思觉得似乎更适合批判性的短篇或杂文。虽然洁癖文同样可以让人有丝丝读起来的快感,但却在某些温和细腻的沉浸与共情上,似乎有种先天性的不足。所以最后定稿的是,文字稍微不减少点锐利,多些细腻的温和,或者按我这有洁癖或挖苦习惯的人来说,就是在一件事情上多些弯弯绕绕的废话。不管如何,长篇小说《神翼镇》正式粉墨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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