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店的灯光

今天想要分享的书是历史学家许倬云的杂文合集《许倬云问学记》，初识许老先生是在许知远那档访谈节目里，被他的家国心所打动，谈抗战时的经历，他说：那时候，一群人一起挨饿，挤着上车，挤着上船，都让老弱妇女先上，自己留在后面，大路上奔走，多少老年人走不动了，跟孩子们说你们走，走。那时我就知道中国不会亡，听完这段我和许老的眼泪一起流了下来。

今年初春，我在上海的思南书局翻来了这本《许倬云问学记》，再次被老先生的诚恳和忠良所打动。这本书分成了三个大章节，分别是“回顾与感怀”、“自史与君子”和“从知识到智慧”。第一部分主要是收录了一些许老对过去经验的回望和感悟，第二个部分记载了他为许多朋友和学者著写的回忆录，第三个部分是他对一些宏观命题的解答，譬如讨论人文和科学的关系、研究与教学的职业规范、生活的目标、人生价值的探讨以及在未来世界中儒家的存在意义等等。

和这本“问学记”并驾的还有一本“观世记”，正如书名所写，这本“问学记”大部分的主题仍旧围绕求学和治学来展开。读书的时候，政治哲学课正好讲到马克斯韦伯的《学术与政治》，课上被“学术作为一种志业”那一篇章敲打的汗毛竖起。记得小学教学楼的围墙上镶嵌着六个金字“知识就是力量”，每次爸爸接我放学回家时总要耳提面命地读一遍，直到今年，我求学生涯的第十八个年头，理性和知识为生命带来的清洗时常让我感恩，正如韦伯那句“学术可以启人清明”。

这是一个多元价值的时代，每个人生活在自己的价值体系中，就如同选择着自己的诸神。启蒙运动让缠绕在宗教上的神秘主义弥散，五四运动让我们崇拜着德先生和赛先生，民主和科学仿佛给予了人们最大的自由，但我们也无往不在枷锁之中，我们拥有了自由但却不知道自由的归处，让许多人堕入了虚无主义，我们掌握了科学仿佛又被科学所牵制。在节目里，许老先生说五四所倡导的是一种教条，今天的教育教出来的是凡人，过日子的人，今天的文化，是打扮出来的文化，是舞台式的文化。这也让我想到刘擎教授在讲西美尔那一讲中，为了批驳现代人的自由和迷失说出的一段话：我们用生活的形式代替了生活的实质，我们有了丰富的词汇但我们无话可说，我们有好的房子，但没有安定的家庭，我们有了选择的自由，却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关于人生价值的答案，许老先生在这本书中讲的一段话我最为认同：我们今天讲的生活意义不在别处，人求不朽，不一定要历史学家记下你的功劳，也不一定要哲学家记下你的不朽言论。不朽就在你自己时间的长轴上，你知道生命没有浪费，这就是不朽了。浪费生命就是朽坏，你知道自己并没有浪费的时候，你就回到了生命的本体里，这就是生命的经验，但是也可以是很平淡的日常生活，二者是二合为一的。

泰戈尔说，飞鸟从天空飞过，可它并没有留下痕迹。但我们飞过，我们自己心里应该清楚。

起初阅读这本书是在初春的思南书局，翻读着“心路历程”这一章节，许老讲述着自己在战争中的经历，隔壁的玩伴第二天便成了一堆尸骨，  被工兵击毙的淡黄马驹，在逃难中苟且偷生的人们，那时他心头常常出现一个问号。书中记载道，他与工兵同行逃亡，一路上他们一直对着一座大山前进，山顶上恍惚间有个巨大的洞穴，他们将那个洞穴作为瞭望的目标，而当有一天他们绕过蜿蜒的山路来到这个日日祈盼的界牌娅，众人却是一片无名惆怅。而后 这种惆怅的情绪常常出现，出现在他完成一篇稿子之后，出现在学校结业时，出现在旅行归来的时候，出现在席终人散的时候。

这让我联想到去年非常喜欢的一部动画电影《心灵奇旅》，那个一心想要成为爵士钢琴家的男人煞费苦心从灵魂世界回到了现实世界，当他完成了钢琴表演走出酒吧的时候，那种无名惆怅或许和许老、和众人看到界牌娅时的感受合辙吧。“我一心想要找到大海，却发现自己一直都在海里。”

而那个一直找不到属于自己生命火花的22号灵魂，却因为走过了一遭人间拥有了火花。我们常常以为，生命的价值是要实现一个瑰丽的梦，不甘于平凡的度过一生。但生命的火花其实是我们那些细碎而美好的当下，今天出门时阳光很好，晚餐吃到了可口的饭菜，叶子随风飞动的样子美的动人。去热爱这个世界的每一次风动雨落，也热爱着用心生活着的自己。

前阵子一个学妹发消息给我，她很困惑于这世界的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存在、劳动，人仿佛是一个机器，生活本身真的有价值吗？我把书里许老讲的西西弗神话的隐喻讲给了她听，在古希腊神话中，西西弗得罪了神，神罚他受永恒的责罚。每次他必须把石头推向山顶，而石头又会自动滚下来，但是倔强的西西弗每次又再走下山来，把巨石往山上推。加缪认为，当西西弗懊丧的在山顶下休息时，他已经承认了宿命的力量，但当他再度站起来举步推动石头时，西西弗几乎已经与神平等，至少他在向神挑战。

从西西弗式的寓言中走出，在这个自由多元的时代，我们选择的那个神就像是西西弗的山顶，就像是工兵逃难时界牌娅，就像是心灵奇旅里的爵士梦，那是我们的宗教。我们不能说它无意义，但它真正的意义不在于实现，而在于它给予了我朝圣路上的信念和勇气，坚韧和动力。我因信奉着它而珍惜存在，而内心丰盈。倘若你抵达山顶后感知一阵怅然，并不是因为山顶的风景未尝迷人，回头看看你行之所至的痕迹，那才是我们真正的生命火花。

思想的深度基本是苦难换来的，一个人承受过的苦难有多少，他对生命的省思就会有多少，而思想的广度是受教育换来的，广度和深度不同。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痛苦是一种转化力。在节目里，许老的一段话让我动容：我从生下来就知道自己是残缺，不去争，不去抢，往里走，安顿自己。只有失望的人，只有无可奈何之人，他才会想想我过日子，为什么过？看东西要看它本身的意义，不是浮面；想东西要想彻底，不是飘过去，这是难得有的机缘。

我曾经有过一段向死而生的状态，从安逸的环境中抽离，我怀着这种疾病焦虑和对死亡的恐惧走了很远的路，很远很远的路。大学室友描述我为“一刻都不会停下前进脚步的人”，这种向死而生的状态，让我不断往里走，安顿自己，去思索更潜沉于精神深处的召唤，也让我不敢浪费时间停下脚步，我带着它跨着大江大河追着梦，大胆、勇敢也不甘庸碌。而今想来，吃过的苦，总归有它的道理。

最后想用书中提到的一首词作结：

横江一抹是平沙。沙上几千家。得到人家尽处，依然水接天涯。危栏送目，翩翩去鹢，点点归鸦。渔唱不知何处，多应只在芦花。

好事坏事，过后看来都很罗曼蒂克，因为人家尽处，回望来路，只念得片片芦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