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60年代末，上小学三年级的我开始在课上偷偷地读《红楼梦》，书中，有这么一段文字深深刻入我幼小的心灵。一个很势利的赵嬷嬷对凤姐唠叨：
还有如今现在江南的甄家，嗳哟哟，好势派！独他家接驾四次，若不是我们亲眼看见，告诉谁也不信的。别讲银子成了土泥，凭是世上有的，没有不是堆山积海的
凤姐不明就里，刨根问底。赵嬷嬷又进一步解释：
告诉奶奶一句话，也不过拿着皇帝家的银子往皇帝身上使罢了！谁家有那些钱买这个虚热闹？
长大后，我工作在保管清代皇家档案的单位，看到了一些原始档案，才知道，历史上果然存在过这么一些拿着大把皇家的银子玩的人。《红楼梦》作者曹雪芹先生的祖上就是其中之一。
这些人，有着特殊背景，实乃“大内密探”也！
康熙三十七年（1698），一个出身卑微的孙姓家仆纠集了一群社会混混，冲进一位受人尊敬的苏州士绅家中打砸闹事，后来又在当街抓到该士绅，沿街殴辱。被殴辱的士绅，名叫陆经远，是康熙二十一年的进士，做过知县、御史、国子监丞、通政使等官，而且还是当朝大学士徐元文的外甥。当时的昆山徐家，那是很厉害的望族，三代都有人在朝中做大官，势焰很旺，地方上无人敢惹。居然有人敢惹徐家，那简直是在老虎嘴上拔毛。
然而奇怪的是，事件发生后，徐家迟迟没有反应。而地方各级官府也没有及时介入，而是推托他由，采取观望态度。后来，竟由苏州织造出面主持公道，地方官才敢跟进立案。
后经查明，这个叫孙云的家仆，原来是苏州织造府内司库李永寿在苏州当地买的一个家奴。这个姓孙的家奴，后来被苏州织造李煦大人捉交当地官府治罪。而对于幕后的主子李永寿，地方官不敢得罪，而由李的主子苏州织造李煦说了算。李上奏说：
系包衣下人，不思安静谨慎，仰报皇上洪恩，辄混买无赖之徒，平日不能教训，临事不能约束，以致殴官抄抢，则纵之愆，臣不能为李永寿宽也。理合指参，听候皇上批发包衣大人严加议处，以为不职之戒。
由此可知，正因为李永寿有一个特殊的身份“包衣”，昆山徐家及地方官们才如此投鼠忌器。
何谓“包衣”？
汉语“包衣”是满语的音译，意思是“旗下家人”。“旗”者，“八旗”也。通俗地说，“旗下家人”就是八旗的奴隶。自八旗制度建立，它就开始出现了。满洲的八旗制度，起源于17世纪初清太祖努尔哈赤时期。八旗制是军事和民事双重控制的手段普通士兵登记在旗，其家庭也是如此；军事纪律与广泛的平民登记结合起来；士兵耕种土地的收入维持全旗人员的衣食所需。
第一批包衣是私人家庭中的奴隶。他们或是在战役中被俘虏的敌兵，或是由于贫困或脱离家族自愿成为奴隶的人。一旦成为奴隶，他们及其后代就永远保持这种身份，可以被其主人自由买卖。大约公元1615—1620年间，满族统治者依照八旗形式，将包衣纳入旗下，设为佐领、参领建制。被组织起来的包衣直接受控于皇帝或各旗亲王。后来，上三旗（即镶黄、正黄、正白旗）包衣的后代成为皇帝的家奴。
康熙朝著名的江南三织造都是“包衣”的身份。其中，最著名的则属江宁织造曹家，也就是《红楼梦》作者曹雪芹的祖上。曹家的祖先大约在1621年沈阳陷落时，沦落为包衣；李煦的祖先也大约于1642年进入了包衣序列，这两家都属正白旗，后来成为内务府包衣，皇家的家奴。
可不要小看了这些家奴。比起八旗中的那些自由人来，虽然理论上是奴隶，但他们的地位十分有利，因为皇帝可能视其为亲信，自由地任命他们去代理执行许多在过去其他朝代由太监来做的秘密或有利可图的工作。清朝接受明末太监乱政的教训，明令太监不得干政，只能从事一些洒扫庭除的宫内粗活。同是奴隶身份，包衣就要运气许多。这不只因为他们没有受到阉割之苦。大多数包衣没有官职，但在皇宫中担任侍卫或杂役，才能出众，运气好的可做到六品郎中和员外郎，像曹雪芹的曾祖父曹玺死后封为工部尚书衔的，算是极品了。很多包衣由于表现出特殊才能，被皇帝选中担任某种特殊任务，成为皇帝下派到地方的名副其实的“大内密探”。
要想成为皇帝的亲信，除了才能与运气，还需要有一些外围的东西。比如，曹雪芹的祖母孙氏，在二十出头时曾做过皇子玄烨（即后来的康熙皇帝）的保姆。史载康熙皇帝对皇子时期的保姆十分关照，1684年，孙氏的丈夫去世时，康熙曾亲自上门慰问；1699年，康熙第三次南巡时，还正式召见过她，并亲笔写下“萱瑞堂”之匾。
虽然只是六品内务府官员（员外郎），但曹家在江南一度势力很大，地方上官绅都巴结他，因为他有向皇帝打小报告的特权。
曹寅是个比较谨慎的人。清代笔记上记载他在路上总是在看书。有人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路上谁都与他打招呼。为了回避，只好装着在看书。
曹家拿着皇帝的银子往皇帝身上使的游戏，主要是指康熙皇帝南巡。康熙皇帝一生南巡六次，其中四次都是由曹家接驾，江宁织造府成了康熙的临时行宫。康熙四十四年（1705）第五次南巡，由于曹寅接驾有功，康熙还授予曹寅通政使之职。
因为皇帝信任，美差便可世袭，曹寅死后，康熙批准曹寅儿子曹颙继承江宁织造，两年后曹颙死，曹寅的养子曹頫（曹雪芹的父亲）又继任。
在康熙一朝，江宁织造不仅成为曹家的“世袭”职务，而且以曹寅为中心的江南几处织造形成了南方的一个握有政治、经济、文化特权的豪族集团。李煦是曹寅的内兄，孙文成（杭州织造，镶黄旗包衣出身）不仅是曹寅的“娘家人”，而且也是曹寅保举的。这就是后来《红楼梦》中“四大家族”的蓝本。
曹家三代四人做江宁织造，捞了不少的钱，但差事却越做越差，亏空很大。康熙皇帝警告曹家“亏空太多，甚有关系，十分留心，还未知后来如何，不要看轻了”。
果然，康熙一死，雍正上台，“树倒猢狲散”。雍正五年（1727）底，雍正以亏空为由，抄了曹家。大内密探的红楼一梦就此告一段落。
文章出自：中华遗产 2008年第03期 作者： 胡忠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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