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迷路·Lens学院联合非虚构创作领域的领军团队——腾讯谷雨团队共同策划制作,邀请非虚构创作领域的资深撰稿人、记者、摄影师、纪录片制作者、资深编辑、高校教授等,为你解读实战案例,分享幕后故事和创作心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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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宾:魏传举(腾讯谷雨负责人)
主持人:王婷舒(路透社图片编辑)
嘉宾:任悦(OFPiX创办人)
主持人:王婷舒(路-透-社-图片编辑)
本集案例:
嘉宾:肖予为(摄影师)
嘉宾:刘立楠(摄影师,文化研究、摄影史爱好者)
主持人:王婷舒(路透社图片编辑)
本集案例:
你以为我们拆的是快递吗,其实是欲望
随便找个视频网站,你都能搜出上万个拆箱视频。咔嚓咔嚓的开箱声过后,网购的商品从包裹里钻出来,带来欢喜、惊奇与失望。
拆箱成为一种仪式,这是互联网时代独有的购物景观。
(视频:这是一箱猕猴桃的拆箱过程。我把自己最近两个月收到的快递认真地拆了一下,并以这种方式拍照记录。[喜马拉雅无法在这里嵌入视频,编者注])
和拆箱达人们不太一样,我的拆箱并非在物品拿出之后就宣告结束。借由这一过程,我重新审视消费行为背后自己的生活。
摄影 | 肖予为
编辑 | 刘立楠
出品 | 谷雨 × OFPiX
我买的很多东西,你家里可能也有
在现实世界,很难想象上万人同时出现在同一个商场柜台,但在互联网商城,同样的商品在同一时刻被源源不断地加入购物车。
这一“其貌不扬”的快递估计会让很多人感到亲切。一篇报道显示,京东单日图书销售近1500万册,预计全年将达到7亿册。
越来越多的“活物”也能快递了。通过标准化流程,鲜花被准时准点送到家。和到实体花店相比,这种方式或许少了一些与鲜花之间的对话。
成百上千个商家都在卖一模一样的东西。这个小汽车坐便器是女儿自己挑选的,但买回来不久就被她冷落了。
全家都爱宝宝
有人说,从你的消费数据中,可以看出你是什么样的人。拆了两个月快递之后,我“发现”了很多家庭的“秘密”。
在我这几个月的线上消费清单里,儿童用品占据一半江山。《奶奶爱宝宝》是女儿最爱读的绘本。为了平衡爷爷的情绪,我又买了本《爷爷爱宝宝》。
准备带娃旅行,怕目的地没有适合孩子吃的食物,怕不能按时喂饭,怕她在公共场合吵闹,所以精心准备了饼干。小时候,父母去外地出差,总会人肉背回来诸如大白兔奶糖、酒心巧克力之类的东西。我们从父母出差前就开始等待。现在,对孩子的爱没有变,但方式变了。在屏幕前轻轻一点,只需做好收快递的准备就好。烦恼也有,被盲目种草地买了很多不必要的东西。
父辈们的生活方式随着子女的漂泊而改变。这是父亲从老家熟人的药店给母亲买的药。母亲刚做完膝盖置换手术,休息了一个月就来北京帮我们看孩子,每天要吃止疼片,止疼片吃多了伤胃,所以每次要配着胃药一起吃。这样的故事应该发生在很多和我一样在大城市打拼的年轻人的家庭里。
“有故事”的农产品不一定真正“有机”
一箱来自云南蒙自的甜石榴
三姐投喂的无花果
除了给孩子买的东西,最近我收到最多的是各种生鲜蔬果。
其实这也与孩子有关。刚结婚的时候,妻子和我工作很忙,在家吃饭的机会都很少。有了孩子之后,为了给孩子更健康的饮食,在太太怀孕的时候我们就开始寻找有机蔬菜、蛋、肉。
这些鸡蛋来自一个有机农场。当时我到一位朋友家蹭饭,孩子吃得特别香,我赶紧向他请教在哪儿买的食材,后来就认识了农场的主人君姐。
君姐一家原本在城里工作,受到“三鹿奶粉”事件的触动,大家都担心食品安全,君姐觉得自己有可能生产一些健康食品。她的农场以养殖为主,猪牛羊驴、鸡鸭鹅,还有鱼塘。现在,农场里有很多动物。
君姐的朋友圈
不过,以我的经验,“有故事”的农产品网上比比皆是,但实际品质却良莠不齐,甚至不过是个幌子。真正的“有机”、地道的农庄,它们其实非常少。
我们被满足还是被填充
最后这个包裹来自我的朋友淼。她经营着一个木器工作室。去年,她和先生搬到村里,租了一个可以喝到山泉水、门口有竹林的小房子。
淼现在的生活状态基本上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歇。我有点羡慕这种生活,她却告诉我:“每天都是重复劳动,没那么多新鲜。尤其冬天特别冷,农村的房子没有保温材料,烧了壁炉都觉得冷。”
在我看来,她怎么都不像是一个做生意的:从无折扣,从不议价。当年我想让她在我买的木器上刻个字她都不肯,说这个俗。不过最终拗不过大家的喜欢,刻字服务也成为她小店里一个“不得已”的业务。
淼的朋友圈
淼分享过一件开心的事给我,大概在两年前,她已经制作了接近500件木器,却依然记得每一件木器的样子。一天晚上她看到一个美食视频,瞥到一个盛水果的木盆,“那是我们做的啊!”
这些手作之物,与我买的其他那些工业化、大批量生产的产品还真有些不同,每一个都有自己独特的生命。
如今,我们已经不知不觉间把几乎全部的生活消费需求交由网络实现。网络购物滋生着愈演愈烈的消费欲望,有真正让我们感到满足的,也有不少让人后悔不迭的。就这一点来说,我们都应该认认真真地思考一下,鼠标点击之后,究竟是怎样的需求。
结尾彩蛋
这两个月我认真拆快递的同时,把所有快递的外包装都保留了下来,自行车一推去了废品收购站。
你猜,这堆东西卖了多少钱?
项目主持:任悦 / 詹膑
摄影:葛亚琪 / 肖予为 / 卢禹凡 / 刘禹扬 / 范晓颖 / 林宏贤 / 汪可 / 金晓梅 / 郝梦雅 / 郑志成 / 吴家翔 / 崔楠 / 金东俊 / 诸少达 / 吴承欢
图片编辑助理:张叶 / 刘立楠 / 李偲扬 / 钟华连 / 赵天艺
特别鸣谢:摄影书编辑豆豆;快递员朱宏 / 李元 / 项亮 / 田文芳;骑手潘为磊 / 王志宏 / 高升
视觉设计:彭奥 / 张家馨;视觉监制:于涛
文字编辑:金四 / 迦沐梓 / 赵赫廷 / 纪晨;数据编辑:郝昊;运营编辑:郭祎 / 陈佳妮
校对:阿犁
项目协调:李佳
项目监制:魏传举 / 王波
(本项目由谷雨计划支持,谷雨 × OFPiX联合策划,腾讯新闻出品。未经允许禁止转载。)
嘉宾:郝梦雅(沉迷视觉语言的运用与表达,平面设计师和摄影爱好者)
嘉宾:赵天艺(OFPiX工作室图片编辑)
主持人:王婷舒(路透社图片编辑)
本集案例:
线上消费30天实验,我连吃71顿外卖
2018年9月8日,我在自己的微信号上宣布——一个线上生活30天的实验即将开始:“在接下来的一个月,我将完全依赖外卖和快递生活,不进行任何线下消费,并且保留线上消费的痕迹,即小票和购买记录。”
我是一个生活在深圳的普通上班族,网购对我而言早已稀松平常,但三餐全靠外卖,还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
在一定程度上,我们从网络获取到几乎一切生活必需品,同时,承担着个人信息被泄露的不安感。站在乐观的角度看这个事实,也许未来在等待我们的就是一种将做饭这件事完全外包给他人的生活?假使如此,也许试着提前体验一下是个好主意,也算是对未来做个准备。
我记下了这30天的感受,兴许它不具备普遍意义——不少宅人比我更有发言权——那就让我们一起探讨下吧:当你在吃着外卖的时候,你在吃什么?
从9月8日到10月7日,我一共点了71次外卖。1号店96.6元,饿了么265.54元,淘宝945.12元,美团外卖1217.43元,总计2524.69元。
摄影 | 郝梦雅
编辑 | 赵天艺
出品 | 谷雨 × OFPiX
第一天:实验开始
名为“线上30天”的个人项目正式启动。在这30天里,我的所有消费行为都要通过快递/外卖/闪送进行,我将暂时放弃线下社交活动。但我并不能制定一个严格的执行标准,也会有一些妥协,比如交通出行,这方面的消费不得不依靠线下进行。
第二天:选择恐惧
一日三餐全靠外卖真的很难选,从思考吃什么到吃到东西要花很长时间——点了也不能马上吃,差不多得等一个小时左右,会饿。
第四天:想吃一碗自己做的鸡蛋汤
想吃的早餐20块钱起送,一个灌汤包一块五,我不想买那么多包子......看了一圈,最终点了麦当劳,配送费9元。在楼下5块钱就能解决早餐,点外卖的话还是太贵了。
中午不太饿,点了水果。本来以为够吃,结果越吃胃越不舒服。后来泡了一碗面,并不好吃。特别想吃一碗自己做的鸡蛋汤。
第五天:头疼
虽然以前工作日也经常叫外卖,但晚餐基本都是在家自己做。老公做菜很好吃,我也很喜欢和他一起在厨房忙碌的时光。实验才过去四天,我已经为吃什么头疼了12次,这将会是漫长的一个月。
第九天:山竹来了
超强台风“山竹”登陆深圳,看了一下App,很多店居然还可以外送。网上看到一些外卖员被台风吹跑的视频,真是不容易啊,这种天气送外卖是要冒生命危险的。对于这种极端天气还要工作的外卖小哥,平台都应该给他们上保险。今天没有点外卖,靠家中存粮度过。
第十一天:优惠券
用优惠券买了两份很便宜的麻辣烫,开心。
第十二天:上火
智齿和牙龈连续一周都不太对,似乎有点上火的痕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一直吃外卖的缘故?
第十六天:想吃火锅
早餐想奢侈一下,吃了个肉夹馍,为了省运费,把午饭也一起点了。一个月真是漫长啊!想出去吃火锅。
第十八天:难得正餐
中秋快乐!家里网购了海鲜,中秋去老公家和公公婆婆一起过。
自从实验开始以来,这还是第一次那么多人聚在一起吃饭。真的很怀念这种热闹的气氛,大家一起分享着一桌菜,和长辈聊着天,更有一顿正餐的仪式感。
第十九天:下饭视频
几位饭友中午又结伴出去吃饭了。自从实验开始,因为不能和他们一起出去活动,交流少了很多。不过,饭友们并非每天都出去吃,如果在公司点外卖,基本就都是各看各的“下饭视频”了。
第二十天:腻
今天的饭特别油腻,吃得不舒服,扔掉一半。
第二十三天:存粮
继续消耗之前网购的存粮。蛋糕并不好吃啊,可是买了一箱,也得吃掉......
第二十四天:省钱
连续吃了好几天河粉,真是清爽。为了省钱,我一般会在美团、饿了么同时找,同样的店优惠力度和配送费常常不一样。
第二十五天:盘点
我开始把这些日子的订单打印出来。从订单来看,我并非完全依靠外卖生活,也会消耗一些以前网购的食物,比如方便面、午餐肉、胡辣汤、小食等等。
第二十七天:仪式感
好久没吃米饭了,中午的越南咖喱饭好吃。晚上回家,老公包了虾滑馄饨。对于我来说,在家做饭似乎有一种仪式感,彰显着对生活的认真态度。
第三十天:上瘾了?结束了……
今天是实验的最后一天,就用好吃的越南河粉来结束这个项目吧,我最近吃这家有点上瘾啊!
这三十天的实验,让我有种奇怪的又爱又恨的感觉。
外卖能够吃到很多东西。即便家人厨艺很棒,但有些比较复杂的食物,比如烧烤、麻辣香锅、酸菜鱼、麻辣烫,还是不太适合家常烹饪。
经济学家丹·艾瑞里在《怪诞行为学:可预测的非理性》中说:“更多的选择对人来说未必是幸事。”如果全靠外卖,选择也会成为一个大问题。
从前在家做饭,冰箱里有什么食材就做什么菜。而叫外卖不同,是在海量的选项里做多维选择,在菜系之间选,在菜品之间选,在不同的餐厅选,在不同的平台选,还有速度、价格、餐馆口碑等指标的权衡、取舍……
另一个问题是,比起在家做饭和去餐厅吃饭,外卖好像少了那么些仪式感。
“一顿饭”不只是“吃”这么简单,它可以是一整套由各种细节和规范化的步骤达成的感官体验——座位如何排布,用什么餐具,上菜的顺序,用餐礼仪,程序化的客套,等等。外卖则把“吃”这个功能从“吃饭”这个套系中剥离出来,把食物放进标准化的餐盒,装进标准化的塑料袋,配上一次性餐具,一切以效率为先。
我在家做的菜。其实从味道上讲,外卖未必逊色。但努力把它们做好、摆好,带着满足感拍照的过程,是塑料袋里装的食物所没有的。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点在于,这次实验给我的社交生活带来了一定影响。如果实验期限不是一个月,而是半年,甚至一年,我可能就要没朋友了。
社会学家郑也夫认为,“共餐是人类最古老的族群间交流方式之一”。直到今天,相约出去吃饭也是朋友间最常见的社交方式,而“和谁一起吃饭”也依然是人际关系亲疏远近的重要指标。
在这一个月的实验中,因为不能出去吃饭,我回绝了好几次朋友间的邀请,只好改约下次,但成年人的下次,就真的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了。我们拒绝的或许不只是一顿饭,也是席间的交流,和饭后可能的活动。
我想念的不仅仅是火锅的味道,也是大家围坐在一起,分享、说笑的情境。
茶水间里待领取的外卖。
项目主持:任悦 / 詹膑
摄影:葛亚琪 / 肖予为 / 卢禹凡 / 刘禹扬 / 范晓颖 / 林宏贤 / 汪可 / 金晓梅 / 郝梦雅 / 郑志成 / 吴家翔 / 崔楠 / 金东俊 / 诸少达 / 吴承欢
图片编辑助理:张叶 / 刘立楠 / 李偲扬 / 钟华连 / 赵天艺
特别鸣谢:摄影书编辑豆豆;快递员朱宏 / 李元 / 项亮 / 田文芳;骑手潘为磊 / 王志宏 / 高升
视觉设计:彭奥 / 张家馨;视觉监制:于涛
文字编辑:金四 / 迦沐梓 / 赵赫廷 / 纪晨;数据编辑:郝昊;运营编辑:郭祎 / 陈佳妮
校对:阿犁
项目协调:李佳
项目监制:魏传举 / 王波
(本项目由谷雨计划支持,谷雨 × OFPiX联合策划,腾讯新闻出品。未经允许禁止转载。)
嘉宾:范晓颖(湖北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教师,作品曾在丽水国际摄影节、宁波国际摄影周等若干节展展出)
嘉宾:李偲扬(电影剪辑师,自由职业者)
主持人:王婷舒(路透社图片编辑)
本集案例:
这个快递员载着他的肖像满城跑,“自恋自信”不行吗
在湖北黄石,阿亮成了第一个载着自己的肖像满城跑的快递员。阿亮的肖像干净明快,贴在自己的快递车上,有人说他像个明星,或是像在做广告。
视频:阿亮和“阿亮”漫游湖北黄石。
其实,这是摄影师范晓颖和阿亮合作的一次艺术行为。拍了很多快递员,但如阿亮般愿意贴在车上的,并不多。
对于他人来说,这件事或许只是匆匆一瞥的好奇——有点意思,却似乎不那么重要。
事实上,对于当今的人们来说,快递员和自己的生活正在发生越来越密切的关联。但面对快递员,似乎大家并不在意他们背后的故事。的确,送好快递就行了,何必在意?
10月23日,贴了肖像的快递车上街的第一天,阿亮的朋友从阳台上发现了它。
范晓颖要做的,是让大家更多关注快递员,正视这个人们越来越离不开的职业。
他们为什么做这行?他们做得开心吗?他们能做多久?这些问题,看起来只是快递员自身的提问,但了解,永远是理解的前提,理解是真正尊重的前提。
只有他们在工作中获得满足,才能为人们提供更好的服务,才不至于让你的包裹,在混乱中迷失方向。
所以,关注一种职业,也是在关注自己的生活。
摄影 | 范晓颖
编辑 | 李偲扬
出品 | 谷雨 × OFPiX
临时摄影棚
展开拍摄的这间快递站我很熟悉,打理这里的负责人叫田文芳,我叫她小田,我们认识已有7年。小田之前也是一位快递员,单手能提50斤的货。
最开始,我在小田的快递站观察了3个小时,这不足20平米的空间既是门面,也是库房,寄、取快递的人与快递员往来穿梭于此,这种忙碌似乎也是这个时代的节奏。
快递员很少有喘息时间,一直在工作,我用多重曝光的方式拍了张照片,最终的效果,他们的身影是虚化模糊的。
在“叠加”的时间里,我们无法看到任何一个具体的面孔。
这个第一次的拍摄实验,再现了我对快递员与这个城市之间关系的感受,他们的身影在这个城市中总是显得渺小、微乎其微,大多很难在城市中找到认同感。但我不想重复这个现实,我想“扰乱”日常:拦住快递员正式拍一张肖像,拦住城里匆忙的路人,让他们正视这些肖像。不过,这件事比我想象的要难办很多。
在快递站点旁搭起的摄影棚。
很多快递员没有到照相馆拍照的经历,还有的人只是在拍结婚照的时候去过一次。即使原本挺熟悉的小田夫妇,平时寄快递的时候还爱开玩笑,但当说要拍一张正式照片,站在相机前面的人就显得特别拘谨。更麻烦的是不少人根本没空拍,他们脸上总是带着焦虑的神情。
周钱生师傅一边拍摄一边忙着接电话,他从事快递工作3年,我采访他的时候,他希望能够多一些理解,少一些投诉,因为大多数快递员都在尽自己的努力尽快把快件送达顾客。
呈现快递员的焦虑并不是我的意图,我想要这些肖像面孔带一些他们原本的个性。
大概因为我在这里出现的次数实在太多,或许也是因为快递站小田的个人魅力——她是深知我想法的人,帮我打通了不少环节——很多人接受了我的第二次,甚至第三次拍摄。
有位师傅拍完照,笑着对我说,“我去吃饭啦”。我一看时间:15:39,原来他还没有吃午饭。
我把洗好的照片带去站点,大家指着彼此的肖像开玩笑,随后又好好收起来。不过,想让人们正视、凝视和认识这些在我们生活中往来的快递员,我的工作只完成了第一步。
田文芳,30岁,从业8年。“快递员一年四季没有休息,我希望能休息一下,睡个好觉。也希望为快递员多谋一点福利,赚更多的钱。”
王进,35岁,从业6年。“对于快递我没有任何想法。”
石昕,51岁,从业5年。“做快递员很有挑战,要学会怎样待人接物,对自己做人做事的方法都有提高。”
汤新润,34岁,从业3年。“路上安全没保障,一年到头没休假,生病都得上班。有时候眀明货按客户要求存放在那里了,客户几天没拿东西货不见了还是我们赔偿。想想都觉得冤枉。别人都说快递这行赚钱,其实只有做快递的人才知道其中的辛苦。”
徐佑明,55岁,从业2年多。“这个年纪还在做快递实在是没有办法。因为每个月都要帮家人还月供。”
贺又叶,46岁,从业13年。“做快递员很辛苦,希望大家多多理解快递员。”
许泽明,41岁,从业9年。“快递这个行业是蒸蒸日上的,解决了很多人的就业。”
谢学文,41岁,从业2年。“快递这个工作很不好做,服务态度必须好。而且稍有不慎就会接到投诉,我几乎每个月都会被罚款。家里还有六七口人指望着我养活。”
项亮,40岁,从业4年。“干快递是我第一次给人打工。累啊,但累就只累我一个人。再重的东西也要自己去‘扛’,不会要家人去扛。”
移动大头照
“能把这个头像贴到快递车上吗?”我问他们。
大多数人直接跑掉了。
“黑白的可绝对不行,那实在有些像遗照。”
想到这个主意,是因为快递员日常最为依赖的工具就是快递车。这辆车有的时候会被贴上广告,更多时候,车上刷着统一的标识,完全没有个性。我参考了艺术家JR的做法,打算也像他一样,让街头这个公共空间热闹一下。
JR,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名,只有一个代号,仿佛是个街头游侠,他会把普通人的大头照贴在公共场合的墙面上、屋顶上,贴满广场。他有一个流动的照相室,开到哪里,哪里就有路人排着大队等候拍照,并且很快,大家的大头照就会被印出来,贴起来。
2013年,JR在纽约时代广场的流动照相馆。任何人都可以来拍照,大家以自己的面孔为代言,在公共空间表达自己。
我跟快递员说了我的想法,他们觉得这在中国做不到,但我还是想试试能不能发生一些改变。有两个快递员答应参与这个实验,其中一个是阿亮。他告诉我,新鲜事物总要有人去尝试。
车身上的照片是阿亮自己选的,他把自己的微信头像也换成了这张照片。
第二天,我跟着阿亮的快递车一起去送快递,我想记录下城市里人们的反馈。不过,领取快递的居民很少留意或者驻足观看车身的照片,基本上匆匆取完快递就离开了。
有的时候,我干脆追上去。
“您觉得怎么样?”
“啊……是不是在做摄影广告?”
“没有没有,不是广告。是让大家多关注快递员。”
“不是广告?”
“不是广告。您觉得这些贴的照片怎么样?”
“没什么特别感觉。我看一般快递车上广告贴一贴,还能增加点收入。这样搞没办法增加收入,但或许会像你说的这样吧,关注快递员。不好说,没有标准答案。”
视频:居民对“展览”的反应。
阿亮的六字回答
“你周围的人对快递车上的照片怎么看?”我问阿亮。
“只要有人看到,都会问同样一个问题——你干嘛把照片贴车上,还有熟人问我为什么贴这么大。”
阿亮说他的回答是:“自恋啊,自信呀。”
你要是和阿亮熟悉的话,就会发现他总是在笑。“苦闷的话,脸上都是褶,干嘛不笑呢?”他常这么说。
视频:来自阿亮的统一回复。
阿亮,大名叫做项亮,曾盘下门面开过饭馆,干快递是他第一次“给人打工”。在大大小小的职业选择上,唯一他确实有那么一点儿后悔的,是拒绝了一份体制内的工作。
“但是有(后悔)药吗?”
取件送件的客户有一些和阿亮已经是老熟人了。黑茶店的老板是看着他长大的阿姨,当年住在一条胡同,后来拆迁把大家拆散了,每次送快递过去阿姨都要让他喝杯茶。阿亮说老邻居感情很深,现在过年的时候大家都还会找个时间聚一下,老人和老人一桌,年轻人和年轻人一桌,叙叙旧。他说还是喜欢住平房,哪家有事情,不管多晚,招呼一声大家都到了,不像现在,高层里面大家互不来往。
阿亮的儿子四岁半,一家三口和他父母住在一起,这在他看来是“安逸的”,因为“每天回家都能看到家人”。阿亮会一边说“知足常乐”,一边跟我讲“人都有贪婪的一面,不会说满足的”。他坦言还有来自家庭的压力,现在只算解决温饱。但他觉得再重的东西也要自己扛,不会要家人去扛,只是很遗憾,他觉得自己的担子暂时还没有扛起来。
我担心“放大”阿亮的同时,会不经意带出负面的东西,阿亮打断我——
“对自己做的事要有信心。不管干不干得成,你对自己都没信心,别人怎么能有信心呢?但是我不一样,我看好你。”
“为什么做这件事情,让他们自己去想,不要说穿了。你认为是什么就是什么,你认为我自恋那我就是自恋,你认为我有别的企图那我就是有别的企图,你认为是相亲就是相亲,随便怎么想都行。要给一点时间让别人去适应。”
当年JR的作品出来,也有很多人不理解,JR是这么解释的:“你看,你已经在这儿待了好几个小时了,你和朋友一起讨论,想了解这个项目……在这段时间里,你完全没有去想明天的温饱问题,这就是艺术。”
阿亮的话让我觉得他也是个艺术家。
“不管以后我从不从事这个职业,起码像学雷锋一样,我做了一件好事。我为快递这一行,做了力所能及的一点事情。”阿亮说。
照片里的阿亮会在城市的很多地方驻足。
有人说以这样的形式关注现实是一种行为艺术,我觉得这是一种“纪实”,倘若非要谓之“艺术”,我认为,它并非那种飘在空中的艺术,而是我和快递员合作的一次艺术行为。
我想起JR还有这样一段话:“艺术本不是用来改变世界的,不是用来改变物质的,但是艺术能改变精神,改变我们观察世界的角度,让人产生共鸣和联想。其实,艺术不能改变事物的这一属性,让它恰恰能以一个中立的立场介入各种沟通与对话,以这样一种方式,艺术在改变世界。”
双十一,我在外地出差,阿亮发来他拍摄的快递站堆满货物的照片,双十一后的这段日子,阿亮和他的快递车恐怕要在这个城市的路上花更长时间奔跑,我那原本只想贴一天的“流动展览”仍在一直被阿亮坚持着。
项目主持:任悦 / 詹膑
摄影:葛亚琪 / 肖予为 / 卢禹凡 / 刘禹扬 / 范晓颖 / 林宏贤 / 汪可 / 金晓梅 / 郝梦雅 / 郑志成 / 吴家翔 / 崔楠 / 金东俊 / 诸少达 / 吴承欢
图片编辑助理:张叶 / 刘立楠 / 李偲扬 / 钟华连 / 赵天艺
特别鸣谢:摄影书编辑豆豆;快递员朱宏 / 李元 / 项亮 / 田文芳;骑手潘为磊 / 王志宏 / 高升
视觉设计:彭奥 / 张家馨;视觉监制:于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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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项目由谷雨计划支持,谷雨 × OFPiX联合策划,腾讯新闻出品。未经允许禁止转载。)
嘉宾:林宏贤(独立摄影师,曾任阿里巴巴UC资深运营,新浪网高级编辑《看见》栏目主编,南方都市报资深记者)
嘉宾:刘立楠(图片编辑,文化研究、摄影史爱好者)
主持人:王婷舒(路透社图片编辑)
本集案例:
追踪:一件爆款内衣要经过多少双手
从布料开始,一件内衣要经过多少环节才会最终到达你的家门?
我追踪了女士内衣这样一个普通物品的“诞生”与“旅行”。不同于屏幕上的追踪,它在现实世界里真实地移动着。
如多米诺骨牌产生的连锁效应,我们的每一次购物行为都在引发和催生着一系列具体的劳动,而在当下,这些工作似乎都指向了同一个目标——让物品以更快的速度奔向消费者。
摄影 | 林宏贤
编辑 | 刘立楠
出品 | 谷雨 × OFPiX
造物:一座小镇里的流水作业
我即将要追踪的这件内衣来自“中国内衣名镇”——广东省汕头市陈店镇。
有个粗略估算,陈店镇女士内衣的产销量,占全国总量的60%以上。
汕头市潮南区陈店镇。
“拿来一些棉花,就能在陈店做出一件内衣”,这句话虽然有些夸张,但除了原料,制作内衣所需要的像模杯、织带、织唛、钢圈、骨胶、布钩、珠片等辅料,在这里都可以找到。
陈店镇长度不足两公里的湖光路两旁,各类专营内衣、配件的店铺超过300间。各式广告牌无处不在。
“无论是面料开发、生产技术,还是配件辅料,陈店都非常齐全。”在当地开了一家染布工厂的阿凡颇为骄傲地向记者讲述。他的亲戚七八成都在这个行业内工作。新一代的年轻人,大多数从父辈接下家族生意,继续做大。
阿凡给当地人陈骁朋供货,陈骁朋经营着一间内衣工厂。
陈骁朋初三毕业就离开学校,刚开始做五金、电子配件买卖,后来决定转行到内衣业。他租用了一幢私人住宅楼作为工厂,六楼放布料,五楼做定型,四楼裁剪,一楼则是内衣成品仓库和他的办公室。
陈骁朋的工厂目前共有45名员工,在当地算中小规模。工人们大多来自四川、江西、湖南等省份。工厂提供免费食宿。每天工作时间从早上8点到晚上10点,午餐和晚餐时间各休息一小时。
一件内衣的加工工序将近20道,定型、裁剪、拼车、立碗、钉背扣、固定花边……每一道工序分别由一位流水线上的工人完成。
就拿内衣胸碗的定型来说。在200摄氏度的高温下,5分钟就可以把一块布料压制出碗状。数十台机器一字排开,一个技术成熟的工人,一个人就可以同时操作四台机器。
定型模具一升一降之间,工人挣得两毛工钱。十多年前,刘涛从老家四川来到广东陈店。平均每天有400件内衣出自刘涛之手。
现在很多年轻人不愿意进工厂,招工难度愈渐加大。为了留住工人,工厂往往在没有订单的时候也照常运转,生产备货,才不会导致工人流失。
陈骁朋工厂的管理层都是自己家人,妻子负责搜寻市场上的流行款,厂子里的新款内衣,她都会试穿,然后不断改进。
一个流行爆款的存活期往往只有两个月,从其开始流行,工厂必须在十天内赶制出来成货,发给下游批发商。
在陈店,时间就是金钱。
物流:连夜奔往目的地
电商出现之前,陈店内衣的销售中心一般是在广州或深圳。现在选择更多一些,从当地就可以直接向全国发货。
作为配套产业,陈店大大小小的物流企业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单是为货物运输而衍生的就有数十家之多。
与陈骁朋合作的物流点名为“自由自在”,共有8名员工。一台载重25吨的9米货柜车,淡季一天发1车,旺季一天发2-3车。
每天晚上零点左右,“自由自在”的运输工老陈都会开着电动三轮车,穿过街巷,来到工厂,把内衣拉往物流站点。为了区分沙河、高第街、金祥三个服装批发市场,在包裹上标记“金”字,工人就知道应该发往金祥批发市场。
“自由自在”在陈店的物流站点,员工正在将货物装上货柜车。货物装车后,在夜色里就即刻出发了。
刘芳是“自由自在”驻扎在广州的一名女搬运工。每天早上9点,她都会在金祥批发市场门口等待货车的到来。卸下的货物将会被送到一家名为“宝贝秘密”的批发商手中。
来自陈店的货物到达广州,刘芳清点数目之后将货物送到批发商的库房。
金祥内衣批发市场内,货架上各种款式的女性内衣。在广州,客商早已形成“买内衣到金祥,购时装去白马”的交易习惯。
“宝贝秘密”的老板芬姐是潮汕人,十二年前来到金祥做内衣批发。她的仓库里,存放着二百多种不同款式的内衣,批发价格从25到40元不等。
过去,金祥内衣批发市场主要向实体零售店或其他服装批发市场供货。近几年,电商平台也成为其主要客源。
金祥内衣批发市场的发货区,很多包裹上用记号笔写着目的地:重庆朝天门、义乌世贸中心、南昌洪城大市场……
金祥内衣批发市场附近,待售的内衣模特。
零售:狼一样的团队
2012年底,江西人郭白宛以20万的价格从朋友手中接过一家内衣网店。
此前郭白宛经营的是电脑组装机生意,但电商的兴起对这个行业造成了很大冲击。“很多顾客在电脑城看样板机,试用了半天,回家就到网上买了”。郭白宛决定转行。
郭白宛的办公室入口处摆着一座假石山,风车随着水流转动。那是两年前郭白宛资金链短缺时,在一位风水师建议下添置的。
换一个赛道,从零开始。
再创业初期,包括郭白宛自己在内,整个网店只有三个人。
刚开始没有销量,郭白宛不敢备货,把内衣效果图挂在店面上,每天下午根据订单到金祥找货,然后发给买家。现在规模大了,郭白宛也会直接和一些厂家合作,直接发货到他这里。
郭白宛在番禺南村租了一栋四层的住宅楼,一楼是仓库,二楼是运营中心,顶层是郭白宛的私人办公室,共有28名员工。
2018年“双十一”,郭白宛公司运营中心墙上贴着标语“狼一样的团队”。当天上午,一名客服已经回复了超过100名客户。
郭白宛的网店属于电商平台里的腰部卖家,日均销量1500件左右。2018年“双十一”当天,销量涨了十倍。
郭百宛经常会聊到大数据、用户、互联网思维等字眼,他对自身网店的客户群体做了画像——青年女性,年龄18-30岁之间,对价格较为敏感,注重消费体验。
郭白宛发出的每一件内衣,被网点揽收后都会被送入快递分拨中心,经由一道道分拣处理后,发往全国各地。
郭白宛直接在仓库里安装了一台电子面单打印机。从这里发出的货物,都会包装好,再统一送到快递网点。
快递:开启下一段旅程
分拨中心是快递运输中的重要枢纽,负责收集和分拨下属网点的快递,并与其它地区的分拨中心直接连通,完成快递在区域间的转移。
中通快递广州分拨中心占地二百多亩,有一千八百多名员工。2018年“双十一”当天,中通快递订单总量超过1.5亿件。
每天清晨和傍晚是货柜车进出的高峰期。下班时间到了,一名组长正在给组员做每日工作总结。
根据不同目的地,对快递进行分拣,是整个转运中心最主要的工作。在过去,没有电子面单的时候,这项工作几乎全部是由人工完成,分拣员需要记住上百个节点的位置,然后根据收件地址将快递分类。
而今天,电子面单和自动分拣系统大大提高了效率。
包裹进入双层自动化分拣系统之前,工作人员挑拣出异形的包裹,把电子面单正面朝上放置。
现在的电子面单上,都有一行三段码,由阿拉伯数字和横线组成,从城市、区域到网点都有各自的数字编号。这是一件包裹在整个物流链条里被快速识别的身份证。
分拣好的快递将重新装车,通过公路、铁路、航空运输到下一个节点。
至此,一件内衣从陈店到广州的跨城之旅告一段落,它的下一段旅程,目的地就是你家门口,你准备好收货了吗?
项目主持:任悦 / 詹膑
摄影:葛亚琪 / 肖予为 / 卢禹凡 / 刘禹扬 / 范晓颖 / 林宏贤 / 汪可 / 金晓梅 / 郝梦雅 / 郑志成 / 吴家翔 / 崔楠 / 金东俊 / 诸少达 / 吴承欢
图片编辑助理:张叶 / 刘立楠 / 李偲扬 / 钟华连 / 赵天艺
特别鸣谢:摄影书编辑豆豆;快递员朱宏 / 李元 / 项亮 / 田文芳;骑手潘为磊 / 王志宏 / 高升
视觉设计:彭奥 / 张家馨;视觉监制:于涛
文字编辑:金四 / 迦沐梓 / 赵赫廷 / 纪晨;数据编辑:郝昊;运营编辑:郭祎 / 陈佳妮
校对:阿犁
项目协调:李佳
项目监制:魏传举 / 王波
(本项目由谷雨计划支持,谷雨 × OFPiX联合策划,腾讯新闻出品。未经允许禁止转载。)
嘉宾:金晓梅(自由摄影人,中国摄协会员 )
嘉宾:钟华连(《中国摄影》杂志编辑)
主持人:王婷舒(路-透-社-图片编辑)
本集案例:
嘉宾:吴家翔(摄影师,作品获《南方周末》、华赛、金镜头等多个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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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集案例:
《女外卖骑手的四重身份:做母亲做女儿,却没时间做女人》原文
“假如在脑海中速写一幅外卖员的画像,会是什么样子?”
把这个问题抛给身边的家人、朋友、同事,我得到的答案不尽相同。出现频率较高的是以下元素:电动车、头盔、制服、外卖箱、行色匆匆、“我马上过去,请问可不可以提前点一下送达”“麻烦给我一个五星好评”……
有一点是完全相同的,大概因其有些不言自明,以至于没有人主动提及——
这个最大的共像是:男的。
默认外卖员是“外卖小哥”一点也不奇怪,据某大型外卖平台数据统计,在外卖员群体中,女性只占百分之十。但说实话,在我自己的经验里,遇到女性外卖员的概率实际上远小于此。
摄影 | 吴家翔
编辑 | 赵天艺
出品 | 谷雨 × OFPiX
穿上外卖的工服,基本很难辨认出她的女性身份——张宁,河北辛集人,两个女儿的妈妈,天津宾水里蜂鸟站点二十名外卖员中唯一的女性。
成为一位外卖骑手,并非是张宁自己所能想到的生活转折。
一年多以前,张宁还和朋友一起经营一家美甲店。相比起外卖骑手,那是一个更容易和女性身份产生联系的职业。她所经历的一切巨变,皆来自女儿身上的一颗肿瘤。
2017年春天,张宁的长女萱萱被查出患有神经母细胞瘤,此症号称“儿童肿瘤之王”,萱萱确诊时,肿瘤已经开始扩散。飞来横祸打破了张宁一家原本平静的生活节奏。在散尽家财,历尽波折后,2017年8月,张宁举家搬至天津,送萱萱入天津肿瘤医院做干细胞移植。为了能方便照顾女儿,张宁和丈夫都选择了时间上相对灵活的外卖员工作。
从今年8月开始,我们追踪了张宁的生活。
因为孩子的一场大病,张宁一家就这样从河北漂流到了天津。
“我就是要招个女骑手,看看月底的时候哪个男的好意思比你送的还少。”张宁刚进站点时,站长如是说。显然,在外卖员这项工作中,因为种种原因,女性被认为先天不占优势。
大概正因如此,站点的同事们对张宁也很是照顾。可对张宁来说,无论她认为自己特殊与否,面对医院账单时的真实压力,让她并没有时间用来忐忑和适应。一般来说,新手进来要熟悉三日,但张宁进站跟着师傅半天,便主动请求出师,抓紧时间跑单挣钱了。
张宁和同事们在一起。知道张宁女儿的救治需要钱,骑手穆斌(下图)经常把一些比较轻松的单子让给张宁。
不过,送外卖这份活并不简单,光有挣钱的迫切是不够的。首先,这是个技术活。有经验的骑手,比如穆大哥,通过权衡、优化送餐路线等方法,每月可以送1000单。送餐也是个体力活。在宾水里社区,老式居民楼较多,大部分没有电梯,爬高层送餐是常事。
张宁入行时间尚短,经验不够,只能用努力来补。每天忙完晚餐高峰时段,回到家通常已经过了21点,最晚时甚至到了23点。
张宁送餐的电动车把上套着粉红色的暖袖,上面印有卡通图案,这副暖袖是女儿萱萱帮张宁选的。这也是从她的外表装扮上,为数不多的能凸显出女性特征的物件。
张宁已没有更多精力花在自己身上。她剪去了从前留的长发,皮肤也晒黑了许多,但她觉得,这种辛苦对她来说也是一种解脱。每天开始接单后,无论有多少烦恼,快节奏的工作都会迫使她心无旁骛,为每一个订单争分夺秒。在这个状态里,每位骑手都是平等的,不论性别,不论出身,不论生活的万种区别。
“以前因为萱萱的病,整夜整夜睡不着。现在每天躺下的时候,只想快点睡觉,没有力气想别的了。”
母亲是女性最为常见,也被赋予最多意义的角色。在很多文化中,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对张宁来说,自从萱萱患病,“母亲”的角色就成了她生活的绝对中心。她的所有其他角色,比如外卖员,皆缘起于此。
人云“为母则刚”。为了女儿,张宁不断突破着曾经的舒适区。在我们所熟悉的文化的性别分工认知中,“男主外,女主内”的观念依然起着作用。但在萱萱重病的情况下,作为母亲的张宁肩负起了“主外”的工作,她尝试通过各种渠道为萱萱寻求帮助,筹得的款项帮助萱萱完成了一步步的治疗。
张宁带着萱萱去医院查血回来。女儿恢复得不错,她说自己很想跟妈妈一起送外卖,她觉得送外卖是一份很棒的工作,因为可以天天坐车兜风,一天就能赚到200元,而县里的叔叔一天也才能挣到100元钱。
两个女儿对妈妈在家中的“日常缺席”状态难免沮丧。张宁每次回家的休息时间短暂,因病在家休养的萱萱很希望妈妈能多陪伴她,每次妈妈要出门去送餐,她都会撒娇希望妈妈留下。而对小女儿,张宁心中是有愧的。因为萱萱生病,能用在小女儿身上的精力太少了。
张宁想着,将来是不是可以通过快手之类的平台做一份工作,这样她就既可以挣到钱,又能给孩子更多的陪伴。
张宁常常利用午餐高峰时段过后的短暂休息时间,回到家中陪伴两个孩子玩耍。
一顿速冻饺子,是一家人难得在一起吃的一顿饭。
张宁带着萱萱在教室门口张望。萱萱曾经写过一张满是心愿的纸,其中有两个愿望,一个是能快点上学,另一个是将来能上大学。
幸运的是,萱萱的治疗很顺利,如今康复几率已经由从前的20%提高到了60%-80%,也许萱萱明年就可以回到老家的学校继续读书。作为一位母亲,张宁胜利在望。
在宾水里外卖站点,每位外卖员一个月可以休息两天。
为了尽可能多挣钱,张宁很少使用这些假期。但11月,她破例了,请了两天假回到辛集老家。
回乡的这两天,张宁的日程表很满。比如,要回到萱萱曾经就读的小学安排孩子治疗结束后的返校事宜;更重要的是,看望独自在家生活的母亲。
萱萱患病前,“母亲”和“女儿”这两个角色在张宁身上是并重的。唯一的哥哥在十年前的事故中意外去世,赡养双亲责无旁贷地落在了张宁肩上。角色的平衡在萱萱患病时被打破了,张宁不得不挪出更多的精力照顾女儿。
屋漏偏逢连夜雨,在萱萱确诊后不久,张宁的父亲也被查出食道癌晚期。当时恰逢张宁夫妇遭遇网络诈骗,丢了仅剩的五万元积蓄。眼看家中已近山穷水尽,老人执意停止治疗,提前出院,不久后病故。
直到现在,张宁仍不忍告诉萱萱外公已经去世。每每问起,只道外公病情痊愈,南下打工挣钱去了。
“外公什么时候回来?”
“等萱萱听话治疗,病好了他就回来了。”
张宁到父亲下葬的地方去给父亲烧纸。父亲就埋葬在老家种的地里。
父亲去世,张宁又举家搬往天津陪同萱萱治疗,母亲只能独自生活。去年五月,老人不慎摔坏了腿,直到现在都基本只能在家躺着。老人的生活只能拜托亲戚代为照料。
张宁一直很牵挂母亲,但每日忙于送餐和陪伴孩子,她甚至打电话给母亲都需要挤出时间。
作为一个女儿的责任,张宁只好在这短短的两天多完成些了。她带母亲去医院复查伤腿,到有关部门为母亲申领低保,还为老人购置了两双新鞋。
张宁在网上给母亲买了两双鞋。在老家的两天,她跑了好几次快递站点,问鞋到了没有,如果不合适,她可以带回天津去换,然后再寄给母亲。
平日,电视是张宁母亲唯一的陪伴。这两天,她难得有了女儿的陪伴。
张宁的假期结束,母亲送女儿离开。
两天的时间是短暂的。张宁的假期结束了,母亲送女儿离开后,自己将回归孤独。
“等萱萱病好了,你有什么打算?”
“她这段时间如果恢复水平达标,就再做个免疫,争取明年年后送她回辛集上学。”
“那你自己呢?之后有什么打算?”
“我不知道,还没怎么想过”,张宁思忖片刻,“……应该还是继续送外卖吧,给孩子治病欠了几十万外债,还是需要钱。”
母亲、女儿、外卖员,这三个角色几乎是张宁过去两年生活的全部了。有时候她甚至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女人。
翻开她的相册,就会发现另一个张宁的存在。
家里挂着的结婚照以及萱萱的艺术照。那时候,萱萱还留着长长的头发,穿着白色的小裙子。
这样的自拍张宁已经很少再有了。
萱萱生病前,张宁做过商场珠宝柜台的服务员,学过盘发,和朋友一起开过美甲店。属于女性的生活,她熟悉不过。
而现在,张宁家租住的屋内挂着她和丈夫的外卖服,即使在夏天,她也是两身外卖服换着穿。
张宁和丈夫的外卖服。
曾经爱美的她,现在只拥有一支口红和一支防晒喷雾。
从旁观者的视角,有人会将张宁看作与社会性别壁垒斗争的战士。但对张宁自己来说,这些旁人追加的判断并没有意义,因为那并不是她的主动选择。那个过去的自己,只是在扮演其他角色时,被别无选择地牺牲、忘记。当然,也许当一切风平浪静之后,她也会通过这些经历,探索到一个全新的自己,一个有能力“主外”的张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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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宾:刘禹扬(盖蒂图片社等机构自由摄影师,2017PDN年度30新晋摄影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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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集讨论到的文章刊载如下:
快递送进村,收件人表示在坝子口树下等
快递员李元的车在蜿蜒的山路上穿行,一个又一个的急转弯,他嘱咐旁边的摄影师刘禹扬将之用宝丽来相机拍下来;等得了空闲,他会在照片上写下图片说明,比如:“在这里碰到过手臂粗的黄花蛇”。
就这样,回到四川老家的摄影师刘禹扬和苍溪县乡村快递员李元,一路送着快递,一起做了这个拍摄项目——一份有关乡村快递员生活的“日常地图”。
说是地图,它其实不光关乎地理,更是一种人情。故事随着快递车的下乡而缓缓展开,你将看到宝丽来照片里李元送货途中的生活现场,以及刘禹扬所发现的,与城市快递业完全不同的乡村快递景象。
摄影 | 刘禹扬
编辑 | 钟华连
出品 | 谷雨 × OFPiX
快递员李元:
在农村送快递更有人情味儿
我之前在北京一个高尔夫球场做球童,这算是“北漂”吧。在北京我认识了我老婆,结婚了,我们想总不能一直这么在北京漂着,什么社会关系也没有,总要回老家安定下来,思来想去,最后回了她家——苍溪。
我开始是想在苍溪找个稳定点的工作,但去年中秋节,我在网上买东西,收件时认识了一位配送员,他介绍我到京东工作,后来就跟他成了同事。
苍溪在四川北部,这里的地形、环境跟我老家安庆完全不同,安庆沿江,这里山挨着山。冬天的时候,苍溪不是大雾就是雨雪天,公路也弯弯曲曲,不太好走。
视频:配送地点途经九龙山山脉,这是我每天会穿行的一段山路。
每天的快递工作都差不多:早上8:30到苍溪县城的快递站点,整理一天要送的货,顺便整理站点内务,检查一下快递车。外地来的快件早上会运到南充,那是中转点,上午10点左右抵达苍溪,开始分拣,弄完差不多中午12点,我就准备出门送货。
我一般会开一辆白色快件货车,平均每天配送七八十单,少的话十几单,多的话两百多单,从文家角水库(属石门管辖)走起,途经石门、三川、两河、龙王、雍和、新观、天观,一般是晚上8点左右回到配送站。每天来回行驶130-160公里。
在农村送快递要比在城市有意思——人和人之间的距离更近,更有人情味儿。
收件的乡民把我们快递员当熟人朋友,打打招呼,拉拉家常,还经常拉我去他们家里吃饭。到了夏天,太阳大得很,村民看我们被晒得满头大汗,也会送水送饮料给我们。
在村里送货,大家都期盼着我来。去年年货节有天下大雪,一位老大爷的儿子在京东上买了很多牛奶、礼盒,当时送货时间已经很晚了,车灯照亮前方,老远就看到这位老大爷打着伞在路口等我。这样的关照挺让人感动。
说实话,村民们相信我,接纳我,去乡村送货让我小有成就感。
摄影师刘禹扬:
他们带来的不仅仅是物品,还有情感交流
李元提供的这份“日常地图”,不知是否让大家也想去吃三川镇那6元一份的肥肠粉。不过,这个前提是,你必须要先经过那些颇为吓人的急转弯。
拍摄宝丽来照片,现场让李元写说明,这就好像用摄影的方式与李元唠嗑。我希望这些充满人情味的表达能让你体会到李元的日常。
和城里那些被收件方“拒之门外”的状况不同,李元有更多机会和他的客户接触,这种人际交往使他很热爱这份工作。
不过,更让我感慨的是,李元不仅仅是一个配送员,他带来的物品中,有不少是在城市工作的亲人寄来的。这使得李元的跑动构成了一种城乡之间的联结。
李元与收件人通话中。李元记得很多人,能说出跟他们打交道的过程,还有他们的特点。
寄件人李先生在重庆工作,每隔十天,他都要给家在雍河乡花坪村月儿坝的母亲寄些食物和日用品,一来二去,李先生和李元成了“电话熟人”,他总在李元送到货后打电话询问他母亲的情况。李先生的母亲签收完儿子购买的食品,村民们和她打趣,说要带回自己家吃。(左右滑动查看故事)
石门乡文家角村的马大爷和张奶奶。李元送快递的时候,总能看见两位老人或磨着小麦粉,或晾制着面条。在村里,老年人不太会网购,常常只能在赶集的时候买些必需品,在成都工作的孙子经常寄给他们食物,比如水果、牛奶之类的。
家在三川镇史家河村的王大爷正在更换儿子为他买的电压力锅。王大爷的两个儿子是村里有名的孝子,2017年冬天,他们为王大爷买了各种取暖设备。
这是一对年轻的小夫妻,家在雍河乡,平时生活用品都是网购,最近有了小孩后,他们在网上买了一些尿不湿。
樊老板在新观乡经营着一家超市,常常在网上进货,女儿也经常买东西寄给他。李元说,他联系不上的收件人,樊老板总有办法帮忙联系,久了他们就成了朋友。这次,平时不打麻将的樊老板,网购了一套麻将,樊老板说:“平时老家就母亲一个人,过年好不容易团聚,把麻将带回家,想和兄弟姐妹们热闹热闹。”
冯大姐住在地势比较高的关心村,她家里种了几亩中药材,经常会网购各种工具,也会收到子女寄来的食品。不过李元说从来没有见过她的子女。
冬天,四川高速公路时常起雾,快件到达苍溪的时间更晚。遇到“双十一”疯狂购物期,李元经常工作到晚上10点,农村一般睡得早,有时候到了收件人那里,他们已经睡着了。在繁忙的特殊时期,李元一天会跑两趟。日复一日如此工作,一个月能赚四五千元。
李元说日子虽然辛苦,但也是为了能有自己的房子,他希望过上安稳日子,理想是开一家便利店。看样子,他还是喜欢那种与人联结的状态,不过是换了个让他更踏实的方式。
项目主持:任悦 / 詹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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