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业的确是眼看着在破败:牛撞坏、撞倒了牲口院里的篱笆，有些地方，柱子都倒了;板棚子的土墙被春水冲坏，倒塌了;场院的围棚也都没有了，院子没有人打扫;板棚檐下放着一把生了锈的大镰刀，这里还扔着一台破烂的收割机.....到处是荒芜、败落的景象。

节前，妻子和母亲给他们烧好热水，把身上的泥垢洗掉，把吸服役的哥萨克血的大虱子蓖干净。为什么大家不在家里太太平平地过日子呢?偏要这样去送死.……赶去送死。

白昼跟着太阳，向西天没去。从顿河上，从河水泛滥的地方送来阵阵寒意。成群的野鸭嗄嘎叫着从葛利高里头顶上飞过去。当他已经走进了院子，从卡赞斯克地区的什么地方沿着顿河传来大炮的轰鸣声。

葛利高里扭回身去，兴奋和猎人样的激动，使他浑身直哆嗦:一只野雁离开已经排好行列的雁群，缓慢地时断时续地扇动着翅膀，急速地落了下来。蓝利高里肪起脚尖，用手巴掌搭在眼上，盯着这只雁。孤雁离开了惊鸣的雁群，向一边飞去，越飞越没有力气，缓缓下落，忽然像一块石头似的从高空坠下，只有翅膀下面雪白的羽毛被太阳照得闪光耀眼。

只有野草是这样在土地上生长，它吮吸着能创造生命的土地的奶汁，漠不关心地接受阳光的抚爱和恶劣天气的摧残。在暴风雨致命的袭击中驯顺地倒下去。然后，把种子迎风撒去，同样是那么漠不关心地死去，枯萎的草茎沙沙作响，向照耀着死亡的秋阳致敬....

那一年的春天显得格外美好。四月里，都是像玻璃一样透明的、晴朗的天气。雁行和叫起来像铜喇叭似的鹤群，在高不可拳的蓝天上追逐着白云，飞呀，飞呀，向北方飞去。在淡绿的草原上，水塘边，落下来觅食的天鹅，像遍地的珍珠似的闪闪发光。顿河边的草场上，一片鸟的喧噪声。河水淹没的草地上，露出水面的地袭和沙角上，大雁在互相呼唤，准备起飞;爱情冲动的公鸭在融雪汇成的水洼里不停地呱呱叫。柳枝条上的芽苞已经泛青，杨树上黏腻芳香的花苞也敲了起来。开始返青的草原上洋溢着解冻的黑土地的古老的气息和总是那么清新的嫩草的芳香。

这以后，葛利高里又在离卡尔金斯克很近的村庄里接连喝了两夜，花天酒地混日子。连他的鞍褥上都浸满了酒味。多少娘儿们和失去了姑娘艳美的姑娘跟葛利高里做过露水夫妻,恩爱一时。但是一到第二天早晨,葛利高里享腻了这种习以为常的寻欢作乐的艳福,就像是在想别人的事情一样,清醒、冷漠地想:“这半辈子,我什么世面都见过啦,什么苦头也吃过啦。爱过许多娘儿们和姑娘,骑过多少匹好马……唉!...….我践踏过草原,尝过当爸爸的滋味儿,杀过人,自己也过过几次鬼门关,也曾耀武扬威。生活还能给我什么新玩意儿呢?再也没有什么新玩意儿了!死也无憾啦。一点儿也没有什么可怕的啦。仗也可以像财主赌钱一样,不冒什么风险地去打。反正不会有什么大输赢!”

里亚布奇科夫坐在角落里的长凳上，垂下乱蓬蓬的脑袋，用手划着肮脏的地板，如泣如诉地唱着:你这个小可怜儿,我的小乖乖,

噢噫,歪过你的小脑袋,

歪过你的小脑袋.…....唉,唉!往右面歪。往右面歪，再往左面歪，歪到我白嫩的胸脯上来。

蔚蓝的夜空，斜挂着一轮闪着金光的新月，寒星在颠抖，一片寂静，令人神往，远处的犬吠声和清脆的马蹄声不仅没有惊破这寂静，反而使它显得更浓了。透过密密的樱桃树丛和茂密的苹果树枝射来的灯光，在繁星点点的夜幕上，清晰地映出了一座芦苇顶大房子的黑影。

山岗上，静得可怕，只听到马刀的砍杀声。里亚布奇科夫的几个连把阵线转向卡尔金斯克，如秋风扫落叶，把红军赶了回去。在扎布伦峡谷桥边，有三十多名红军士兵，眼见自己的去路已被切断，无处可逃，就开始顽抗。他们有一挺重机枪,子弹也不少。叛军的步兵在果园里一露面，机枪就拼命扫射起来，哥萨克们立刻卧倒，在板棚和院子的石头围墙掩护下往前爬。从山岗上可以看到，哥萨克们拖着自己的一挺机枪，在卡尔金斯克的街道上飞跑。他们在一座紧靠阿尔希波卡村边一家院子旁踌躇了一会儿，然后跑进了院子。很快便开始从这家院子的仓房顶上猛烈地扫射起来。葛利高里仔细看了看，从望远镜里都可以看清机枪射手。一个叉开腿,裤子掖在白毛袜简里，弯着腰趴在机枪的铁挡板底下，卧伏在屋顶上;另一个把机枪弹带缠在身上，在顺着梯子往上爬。炮兵决定支援步兵，连续不断地向红军部队抵抗集中的地方轰击。最后—发榴霞弹在村外很远的地方爆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