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读台湾|一篇散文看岛屿今昔

盘子总是会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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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正/文



幼年时我住的影剧六村有个公共厕所,后来看相声瓦舍“战国厕”的段子,知道他们拿我们村子来消遣,他们已经借“影剧六村”之名编了一系列眷村故事了,我笑说:“冯翊纲又在糟蹋我们村子了!”儿子追问:“你们眷村真的有公共厕所吗?”这等于坦白自己出生于如何古早的年代,我很不情愿地承认:还真的有,我很小的时候也使用过,忘了几岁开始,漫漫地家家都有抽水马桶了,才不再去公厕。但记忆里,直到我们家搬出眷村,那个公厕一直还在,我不记得什么人负责打扫,只记得公厕外头有个水龙头,有些人会把碗或衣服拿到那里洗。

 

那天我玩耍经过,邻居小姊姊在那里洗碗,一边跟我讲话,不知怎么,哐啷一声,我眼睁睁看见盘子从她手里滑落摔在地上,破了。我惊恐地望着她,隔好久才说出话来:“怎么办?你会不会被你妈骂?”她的表情倒是镇静,没觉得大不了的样子。这时她母亲(是蔡妈妈?刘妈妈?……我想不起他们家的姓了……)从厕所里走出来,微笑地对我说:“为什么要骂?盘子总是会破的。”我紧张地离开肇事现场跑回家,虽然盘子不是我打破的,还是觉得自己闯了祸。

 

连她们家姓什么都忘了,这个画面、她妈妈的那一句话却深深刻在我的心上。在那个年代,这个妈妈太另类了,那时眷村里家家都穷,即使普通的盘子,也不至于打破可以毫不心疼的。而那年代对子女的教养,打骂是寻常,打破了盘子,至少一定会被数落一番吧?如果是我妈,“你怎么那么不小心?”“做事那么不谨慎!”就算恰好是她心情最好的时候,起码也会念上一念,她妈妈竟然说:“盘子总是会破的。”太意外,我回到家犹然怔怔想了又想。

 

小时候当然不知道这话对自己人生观所产生“当头棒喝”的效果,是后来,这偈语般的七个字时而在一些关头浮上脑海,才慢慢懂得它对我产生的效应。我母亲严厉,我总有不敢犯错的无形压力。母亲的有趣是在她的“纪律感”常常与众不同,比如她不认为孩子上学非得穿制服,她对有些制度、形式是很叛逆的;但如果功课很烂你试试看!我曾有97分的考卷不敢拿给妈妈看的经验,因为错的那题明明是早就会的,只是粗心错了,粗心是不可原谅的。这个邻居妈妈却说:盘子总是会破的。

 

有时是面对别人,有时是面对自己,这句话有种宽容的力量。我常被认为是个好脾气的人,尽管其实个性急躁,有时粗心、神经大条,更有许多事情能力不足,但通常不会迁怒别人,对小孩尤其有耐性,也因此少有见过我发脾气。尤其对于物的损失我很少放在心上。几乎没有恋物癖。太喜欢孩子、动物,所以也不收藏什么,便不怕“打破”。家中桌、椅、橱、柜的脚被小兔子啃是难免的。喜欢的书,赫拉巴尔《过于喧嚣的孤独》一度经常搁在床头,某日发觉小狗认真啃食一个四方物体,从狗嘴里抢下,精装书背已经咬出花絮,哎,书总是会被啃的!

 

我后来读到一个算命的故事,说某人算出自己某日他珍爱的那个杯子将会摔破,他想挑战“宿命”,那天一起来,便盯着那个杯子,心想,我牢牢看着它,它能在我眼下破掉吗?那一整天他哪也不去,连他老婆喊他吃饭也不理。到晚上,他老婆火大了,跑到他书房一把拿起那杯子:“有什么好看,一整天看这个破杯子!”往地上一摔,果然摔成了破杯子。那人先是一愣,继而抚掌大笑:“原来如此啊!”这还真是个宿命的故事。

 

连杯子、盘子都有它们的宿命吗?

 

前年(2011)黄公望《富春山居图》两岸合璧展之前,反复读到此图收藏者吴洪裕临死前(清顺治年间)嘱家人焚以为殉,从子吴静庵“疾趋焚所”,从火中抢出画卷的故事。画已烧去部分,断为前后两截,前段“剩山图”藏浙江博物院,后段较长的“无用师卷”藏台北故宫。两岸合璧让台湾观众看到了这长卷画作的开头,虽然还是不完整了。画有生命,也要无奈一叹:画总是会被焚烧的啊!然而经过火殉,破坏了完整,却增添了故事,人生一次一次的毁坏、裂痕是否亦如此?


我邻居妈妈的话语只是单纯出于对孩子无心之过的宽容;当人们以一则传奇看待火殉后的画作,遗憾里,有对“不完美”留下的想象空间哲学上的领悟,那就是对历史、对艺术、对美的宽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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