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桐/文
台湾作家,曾任《文讯月报》编辑,台湾《中国时报》人间副刊副主任,著有《台湾味道》、《暴食江湖》、《台湾小吃全书》等。
米饭总是带着一种朴素的美感,自足而清纯。饭本身如果优秀,不必佐侑任何菜肴,即滋味无穷,汉代枚乘有言:“楚苗之食,安胡之饭,抟之不解,一啜而散。”可见以好米煮出好饭是了不起的美味。
袁牧也说,饭乃“百味之本”,“饭之甘,在百味之上,知味者,遇好饭不必用菜”。他公布要把饭煮得颗粒分明,入口软糯的四项秘诀:一、好米;二、善淘;三、用火要先武后文,焖起得宜;四、放水要燥湿得宜。
寺沢大介的漫画《将太的寿司》叙述煮饭的知识颇为高明,这部漫画不管情节铺排、角色刻画,性质上属于通俗剧的典型手法。通俗剧最明显的特色是遵守奖善罚恶的道德正义,剧中是一个善恶分明的世界,善良者无论如何饱尝苦难,最后一定得到善报;邪恶者即使如何小人得志,最后必定自食恶果。从这种逻辑出发,人物、情节便需诉诸煽情,让读者为主角的落难叹息、怜悯,并对欺压善良的强权产生愤怒。男女主角、恶棍、谐角等这些标准角色组成了这部流行漫画的基本人物。将太这个勤恳认真的少年,几乎以全部的生命力在捏制寿司,每一次都凭不懈怠的努力弥补了材料的缺陷,他所投注的时间、精力,是最令我服膺的日本文化。
饭冷却后,加糖、盐和醋搅拌,即成寿司饭,寿司饭因覆盖、包裹材料的不同又变化多端,非常华丽。从前我不敢吃寿司,看米饭在师傅手里捏来捏去,可能还随手拨顺滑落的头发,抓抓身体的痒处,再拿一片鱼肉放在醋饭上,想起来就觉得恶心。读这部漫画后,竟着了魔般想吃寿司。寿司这种日本庶民食物,一定要用煮得非常好的饭,以非常新鲜的海产当场捏握而成,因此师傅必须有非常洁净的卫生习惯。
池波正太郎在《食桌情景》中说:“寿司店的师傅应该坚持要理利落的小平头,时时都保持整洁干净,胡子也得刮得干干净净,握寿司的双手指甲也要干净到让人家觉得用舔的也没关系的地步。”他喜欢光顾的小店,老板捏握寿司时,眼睛炯炯有神,面露精光,予人一种神圣的感觉。
煮饭成功的关键在于水量的控制,包括煮饭时的气温、湿度,都影响些微的水量差,是调节水和火候的参考。为了精准控制水分,我洗好米例先滤干。如果没有电锅,煮饭显得有点麻烦——首先需准确拿捏水量,一般米和水的比例约1:1.5,蒸饭的米水比例则约1:1.2,棕米、红米需要更多水。传统方式是手掌按在米上,以水刚好可以盖过指关节为准;或倒竖拇指贴着米,水量抵第一关节处。已经兑好水的米在炉上煮,锅盖只阖四分之三,煮沸时,转为文火续煮十五分钟,直到锅内水分已干,阖紧锅盖,熄火,焖十分钟。
若煮港式煲饭,则米水比例约3:5,还得视米之新旧、长短,用细砂锅,鼓猛火烧到米胀水干,才放下腊肠腊肉,改文火细烧,直到腊味的油脂消融,煲底的吱吱声传响饭的焦香。
煮饭要煮到松软适口,“米伸不开腰”算是基本动作,淮扬人煮饭讲究“水始冷,武火滚,干汤以后文火焖。水要准,汤莫损,文火以前米翻身”,意思是在烹煮前将水量必须准确控制,煮得过程不可再增减变化,大火烧开,小火焖饭,并在干汤前稍稍翻一下米,以使受热均匀。
最要紧的基本动作是煮的过程不能任意增减水量,李渔以煎药为喻,解答不善厨事者煮饭熬粥常徒具美形,却无美味,关键在于:
粥水忌增,饭水忌减。米用几何,则水用几何,宜有一定之度数;如医人用药,水一盅或盅半,煎至七分或八分,皆有定数。若以意为增减,则非药味不出,即药性不存,而服之无效矣。不善执爨者,用水不均,煮粥常患其少,煮饭常苦其多;多则逼而去之,少则增而入之。不知米之精液,全在于水,滗去饭汤者,非去饭汤,去饭之精液也。精液去则饭为渣滓,食之尚有味乎?
饭煮到一半,觉得水好像放得太多,遂舀了一些出来,会使锅内的饭滋味尽失。感谢电锅的发明,我们只要压下按键即可搞定,完全不必再掀锅盖观察。不过煮饭前须先了解米的特性,才能诱引出米本身的滋味。
米的天性既纯真又深情,跟什么水结合,加热,就变成什么饭。煮饭的过程因此富于变化,若采用鸡汁煮饭,即煮出鸡饭;加入姜汁煮,则煮出姜饭;加入柠檬汁,就是柠檬饭;加入椰浆,自然呈现椰浆饭;加入墨鱼汁,锅子里将变出乌亮的墨鱼饭……《清稗类钞》:“炊米为饭时,欲其洁白,可入柠檬汁少许于水中,且松散。”
淘米切忌粗鲁,需以涡旋方式温柔淘洗,不必洗到完全清净洁白,否则养分有流失之虞;也不可使劲搓揉米粒,以免断裂、破碎了米的原形。去除米粒中的脏物后,淘洗、倒水的速度要快,因为溶出的米糠粉很容易被米吸收,令煮出来的饭残留着米糠味;虽则讲究敏捷,却不可有丝毫粗暴,重复换几次水,直到水显得有点清澈。
烹煮菜饭得掌握内外兼修之道,煮前须将米浸泡半小时以上,先滋润米心,煮出来的饭粒才会内外软硬一致,特别是锅里加了大量的菜时,未浸泡过的米煮出来常常半生不熟。浸泡生米的时间依种类而异,一般粳米、小米、寿司米泡半小时足矣,糙米需一倍时间,五谷米、杂谷米和薏仁、玉米、扁豆之属需二小时,糯米则需三小时。
我常煮的菜饭包括麻油鸡饭、腊味煲饭、干贝海鲜菜饭、紫苏梅饭、南瓜饭等等,每一次煮都用不同的主菜、配料组合,其中的变化,带着创作的乐趣。我暗忖,女儿留学前,若习得此艺,就能以一只电锅走天涯。
我煮麻油鸡饭,是先煮一锅鸡酒,再用那锅鸡酒来煮饭,成品的魅力难挡,吃过的亲友总是要求将剩下的饭装便当回家。我有时也被自己煮的麻油鸡饭感动莫名,我心所爱戴,我灵所仰慕,它总是唤起我的米饭激情。
在台北,我偏爱“隆记”的上海菜饭,如果单独吃饭,我辄点食“排骨菜饭”,再加一盘清炒虾仁或蚕豆、葱烧鲫鱼;那菜饭煮得偏向软烂,饭香、菜香、油香融合得十分快乐,一种老上海弄堂的滋味。
每次去澳门,我必吃“九如坊”的焗鸭饭,九如坊最闪亮的招牌是行政总厨卢子成,他历任七位澳门总督的御厨长达二十五年,也是首位华籍御用主厨,其厨艺乃中西并治的典型。此饭他每天只做二十五份,卢师傅教我以鸭骨所熬的高汤浸米二十分钟,再一层米一层鸭油烤四十五分钟。鸭肉则先烤过再去骨,和葡国香肠一起铺在饭上面,米饭饱吸了鸭汁和肉香。我每次点这饭,同桌的朋友无论已吃得多饱,都会央求再吃一大碗。
回想从前农家用柴火铁镬煮饭,锅底不免饭焦,常将此焦饭置于竹筲上晒干,做完农事回家,用热茶泡软,撒一点粗盐,乃寻常解饥良食。现在的锅巴有更多妙用,如锅巴虾仁。
有一次去评审台湾米料理,很惊艳开平餐饮学校孩子们的创意。原来米饭不仅是主食,也可以制成点心、沙拉、冰淇淋、慕斯,再以器皿选择、摆饰呈现,颇有顶级精致料理的架势。
吃饭很像家居生活,平常到地位低落的地步,往往忽略其存在,名称明明叫“主食”,却吃成附属品,越讲究的饭馆越挑精拣肥,专吃各式菜肴,从来也不配一口饭。
白饭之于佳肴,好比画布之于色彩和线条。一席筵宴总不乏华丽的菜肴,互相争奇斗艳;若缺少白饭的搭配调和,不免会彼此扞格。
我大学毕业未久,在罗斯福路巷子里的地下室上班,事多钱少,深觉台北居大不易,忙得无暇读书,遂辞去工作,报考艺术研究所。当时距考试日期只剩个把月,我每天煮一锅白米饭,煎一块白带鱼,竟也吃得有滋有味,如今回想,那锅白米饭生成充沛的能量,竟支撑了我清贫的学生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