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半,硅谷。42 岁的苏珊已经起床,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她要准备好儿子的早餐,为儿子制作午餐盒,接着收拾好儿子的书包,给儿子的水壶灌满水,再把书包、水壶、午餐盒整齐地摆放在玄关,然后进入儿子的房间,把他今天要穿的衣服放到他的床上,最后把儿子叫醒。她10岁的儿子汤姆此时此刻还在酣睡,他昨晚做数学测试题做到11点多,今天七点要赶到学校参加天才班的早自习。苏珊一边轻手轻脚地准备着早餐,一边在心里盘算着下午要去学校跟数学老师交涉一下—— 汤姆上周的测验只拿了92分,这在申请私立初中的档案里会是个污点。
周六上午七点四十五,上海某小区的电梯里,38 岁的李静正对着电梯里的镜子补口红。她刚送完四年级的女儿去上钢琴课,接下来要赶去公司开个晨会——一个加班的晨会,晚上她还要赶回家陪女儿上奥数的网课,直到10点。“已经三年没有去电影院看过电影了,” 她看着手机,对着朋友发来的聚会邀请——朋友问她晚上要不要去看电影,有她最爱的男演员——她叹了口气,无奈地用指尖在屏幕上敲下 “不了,孩子要上课”。
两幅隔着太平洋的日常景象,像一对镜像,映照出中美中产家庭惊人的相似,这只是中产家庭教育军备竞赛战场上的一隅。而这场教育军备竞赛如今正在着吞噬两代人:孩子逐渐失去了独立的能力,成为优秀的竞赛机器;家长则失去了自我与自己的人生,把自己的余生与孩子的未来紧紧缠绕在一起。
这场教育军备竞赛的后遗症,在先发的美国中产中已经逐渐显现。
如今,美国中产用四十年验证的悲剧,却正在中国一二线城市的家庭里加速上演。
孩子:从 “优秀选手” 到 “生存无能”斯坦福大学新生教务长朱莉·利思科特-海姆斯描述过一个荒诞的场景:一个大一新生到校几天后,UPS快递公司把他从家里寄来的箱子送到了他宿舍外面的人行道边。这位年轻人就任箱子搁在那儿,因为箱子又大又重,每个箱子都要两个人才抬得动,他不知道怎么把它们弄到自己的房间去。他妈妈给宿舍管理员打电话求助,管理员才找人把箱子搬进了他的房间。他告诉宿舍管理员,他不知道如何找人帮忙。一个能在 SAT 中取得满分的 “天之骄子”,在最日常最基础的生活技能面前却像个婴儿。
这还并不是个案,根据美国相关媒体的报道,在美国中产社区,已经是高中生的青少年群体中,仍有相当比例的孩子不会独立处置好自己的脏衣物、不知道如何使用公共交通工具出行、不懂得如何应对陌生社交以及向陌生人求助,也不知道该如何管理自己的日常生活和生活中的压力。这些能力退化的现象并不是什么偶发的意外或个别案例,而是在“教育军备竞赛”之下系统性过度养育的必然结果:当家长以安全、时间不足、学习为上等原因承包了所有生活琐事,把孩子隔绝在真实生活之外,孩子便失去了习得生存、生活技能的机会和可能性。
而更隐蔽的伤害发生在心理层面。美国大学健康协会调查了153所学校中10万名大学生的健康状况,结果触目惊心:84.3%的人报告说感到迷茫,79.1%的人处于非体力活动带来的倦怠中,60.5%的人感到非常难过,57%的人感到非常孤独,51.3%的人感到极度焦虑,46.5%的人觉得毫无希望,38.3%的人感到极度愤怒,31.8%的人感到非常沮丧、力不从心;其中还有8%的人认真考虑过自杀,6.5%的人已经在付诸行动——曾有意割伤或者弄伤自己。
而与之相对的是一位中学老师所说的一句话,在被问及“你觉得你们学校的家长是宁愿孩子在耶鲁大学过得郁郁寡欢呢,还是在亚利桑那大学过得开开心心?”时,他说:“我猜75%的家长宁愿孩子在耶鲁沮丧压抑。他们认为孩子可以在二十来岁时理顺情绪方面的东西,但不可能倒回去拿到耶鲁大学的本科文凭”。他所在的芝加哥拉丁学校是美国历史悠久且享誉盛名的一所评级为A+的顶级私立中学。
在中国,情况也不容乐观。
上海某小学的家长群里,流传着一份 “三年级标配时间表”:早七点英语晨读,放学后奥数、编程、钢琴连轴转,晚上九点开始刷题,周末两天排满八个课外班。有位父亲在群里晒出孩子的 “周末行程表”,精确到每分钟,获得了上百位家长的赞同。
上海的一项调查显示,每个中小学生每天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大概只有半个小时。不要说休闲,就连体育锻炼的时间都难以保证。相对的是,《中国国民心理健康发展报告》显示,青少年抑郁检出率已达 24.6%,其中 “学业压力” 是首要诱因。
另一方面,在“中国城市独生子女人格发展与教育”大型调查中,调查组对10—14岁的儿童从事家务劳动的状况作了了解,调查显示,69.7%的儿童从没有做过饭或很少做饭,63.2%的儿童从未洗过或很少洗衣服,48.1%的儿童从未或很少洗碗、洗菜,31%的儿童从没有做过或很少打扫卫生、整理房间这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许多中小学班主任都发现了一个现象:现在的学生遇到矛盾第一反应是 “找老师 / 家长”,很难通过自己沟通解决。两位初中男生因值日分工发生争吵,最后竟是双方家长先后找到学校要求调座位。这样的案例几乎在每所学校都上演过。
家长:从 “牺牲者” 到 “空心人”这场竞赛中,家长的自我消耗同样让人难以忽视。《经济学人》旗下《1843》杂志的文章指出,在1980年代,美国家长陪孩子的平均时间是妈妈每周12小时,爸爸每周4小时。现如今平均时间,在没有大学学位的家长群体中是妈妈每周16小时,爸爸每周7小时;在有大学学位的家长群体中,这个数字高达妈妈每周22小时,爸爸每周10小时。 与其他家长群体相比,这些自己有大学学位的家长们收入更高,本身的工作时间也更长,但是陪孩子的时间也更长。如果每天8-10个小时花在了工作和通勤上,2-3个小时花在陪伴孩子上,再加上各种家庭琐事,家长们几乎没有了“自己的”时间,甚至连睡眠都受影响。
到美国中产家长,尤其是妈妈们的社交媒体上去看看,不难看到类似“凌晨两点,终于帮孩子改完了科学展论文。” 之类的动态。其中不少人本身曾经是前途光明的设计师、工程师、律师、会计师,为了孩子的升学,辞掉工作专心陪读;当被问及 “你的目标是什么”时,他们的答案大多已变成了“看着孩子进哈佛/斯坦福/耶鲁……”
中国家长同样为这场军备竞赛付出了高昂的代价。相关调查显示,一线城市家庭在孩子教育上的支出占家庭年均总收入的22%,在二三线城市中这个比例还有所增高,为24-30%。除了经济代价外,更普遍的是家长自身机会成本的牺牲:为了有更多时间陪读放弃了外派晋升机会,为了更好地陪伴孩子辞掉了工作,还有搁置的进修/深造计划、日益减少的社交活动以及本可以蓬勃发展的兴趣爱好。
这种被自我牺牲、自我感动所包裹的行为,这种将自我价值完全与孩子考学成就绑定的心态,长期在家长和孩子中发挥作用。在家长们自我感动式的牺牲之后,往往还有伴随而来的情感绑架:“如果不是赶上你出生,我都去读博了”“要不是为了你,我现在可能已经是一个部门总监了“”我以前也是舞团的,要不是你出生了,说不定现在在上面领舞的就是我了“。这样的话语在生活中经常能听到,它们像无形的锁链,把孩子压得喘不过气来,让孩子在愧疚中被动前行。
家长为了孩子拼尽一切、全心付出的爱固然值得尊重和称颂,但当家长”爱“孩子到了舍弃自己的生活、丧失自我的程度,这份沉重的爱真的能带来好的结果吗?
问题不少,而我们又能怎么办呢?本月我们要读一本书,名为《如何让孩子成年又成人》,我们想与你一起到这本书中去寻找答案。
这本书的作者前文中曾经提及,就是那位曾经担任斯坦福大学新生教务长的朱莉·利思科特-海姆斯。她有多年与中产家庭及”精英学子“打交道的经验,也正是在这些经验的基础上,发现了过度的教育军备竞赛给家庭、孩子带来的危害。她以美国社会为背景,分析了原因,也给出了不少建设性的解决方案——其核心可以总结为一句话:学生与家长的双向救赎。
家长与孩子需要相互解绑:
- 给孩子足够的空间和时间,用”可控试错“重建他们的独立能力,培养他们的自主意识,让他们知道如何在这个世间做一个顶天立地的成年人;
- 帮家长找回自我与生活,改变家长对”好家长“”成功“”最佳养育方式“的理解和认知,让家长们意识到,只有当我们成为一个有独立自我的人,我们才能更好地与他人建立起健康的关系,才能心平气和地处理孩子成长过程中的各种问题,才能成为孩子的榜样,成为对他们最有助益的人。
好的教育应该像土壤,提供养分但不控制方向,让孩子长成自己的样子。美国中产用四十年证明,当教育变成一场军备竞赛,最终只会培养出 “有学历没能力” 的空心人,和 “有牺牲没自我” 的焦虑父母。我们正站在十字路口。我们可以选择继续复制美国的老路,让孩子在过度保护中失去独立,让自己在无尽牺牲中失去人生;也可以选择另一条路 —— 给孩子试错的权利,给自己喘息的空间,让教育回归 “培养人” 的初心。
教育的终极目标,不是让孩子成为我们想要的样子,而是让他们有能力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而这,首先需要家长先成为完整的自己。
| 相关资料 - 本期书籍:《如何让孩子成年又成人》. 【美】朱莉·利思科特-海姆斯. 四川人民出版社,2018
- 参考资料:《学会提问》.【美】尼尔·布朗, 斯图尔特·基利. 机械工业出版社, 2021
《你好,陌生人》. 【中】项飚 等. 中信出版社, 2025
《把自己作为方法》.【中】项飚, 吴琦. 上海文艺出版社,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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