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梨小时候是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
又因为爷爷是军人,所以我在部队老干部大院里的童年生活,记忆里都充满了“团结就是力量”和“起床号”。
退休军人的生活嘛,在大多数人的眼光里,应该都是“一板一眼”的:刻意,规律,一丝不苟。我从前也是这么想的。我从来都不懂,为什么会有人每天5.30起床,打开电视把能搜到的台里的所有新闻都看一遍。我也不明白,即使拥有更好的交通工具,也依然要执着的要骑着他的二八自行车去银行,买菜,送我上下学。
也许,在我的心里,又或是我们所有人的眼里。我们老爷子就是一个不懂浪漫的老古董,只会执着于属于他那个年代的一些事情。但是,我竟然到现在才知道,他把他一生的浪漫都给了我们。
丛先生
我奶奶姓丛,即使在百家姓里,都是排名靠后,特别不好找的一个姓氏。甚至于,我奶奶说,以后只要在身边遇到丛姓人,那一定都是我们本家,都是一家人这样子的话。
我奶奶是一名老师,是校长,有着身为教师的那种严厉和不怒自威的气质。不知是不是因为职业的原因,我爷爷总喊她叫丛先生。
因为爷爷的口音里总带着浓浓的苏北味道,小时候我并听不大懂他叫奶奶什么。稍微长大一些了,听清楚了,便又笑话他老土,“哎呦,先生是指男人,女士才是女人”。我爷爷总是笑笑不说话,慈爱的摸着我的头,依然执着的,不厌其烦的喊着奶奶“丛先生”。
是呀,我怎么会知道,我才是真正老土的那个人。
在我家,是爷爷做饭的。不要说军人会有多么大男子主义的刻板印象,爷爷奶奶结婚这么久,奶奶下厨房的次数,是可以数的出来的。小时候,但凡爷爷出差,或者回部队办事情,我放学归家的饭菜便是一碗热腾腾的,奶奶厨房的,方便面。运气好的话,还能够吃到里面有打散的鸡蛋。对于这件事,奶奶总是要在爷爷归来的时候跟他吹嘘,就像个小女孩似的跟他炫耀着,“看,我没把你孙女饿着,里面还有鸡蛋呢。”
爷爷奶奶吵架的方式也很可爱。两人从来不产生正面冲突,从不眼红脖子粗,只是默默不说话的冷战。而奶奶总握着最后的生杀大权——绝食。但凡事情到了无回环之地,奶奶就会使出这绝招,总会轻松赢得战役,屡试不爽。曾经,也见过爷爷试图挣扎过几次,但最后,都会乖乖的把做好的饭菜摆摆好,端到小桌子上,放到奶奶面前,轻声喊着:“丛先生,吃饭了。”
我想,很多女孩子羡慕的生活便是:“你负责赚钱养家,我负责貌美如花”。不知道他们承不承认,我到现在都这样觉得,爷爷奶奶的生活就是这样的搭配。奶奶负责着家里的用度,卫生,还有爷爷的零花钱。爷爷则是在外打点好一切需要出门办的事情。小时候,经常听见奶奶跟爷爷点着明天吃饭的菜单,又或是商量着让他早起拖地板的这种“力气活”。
奶奶是地道的苏州人,有着江南女子的软糯和嗲气,也爱在家里鼓捣些花花草草。日积月累的,不想,我爷爷这么个土气的门外汉,也会每次做饭时,形色匆匆的把淘米水留起来,奔去奶奶的花圃,帮她浇花。一辈子过去了,也成了半个专业的种花先生。
原来,我爷爷不仅帮奶奶护了花,也一辈子在家里护着花。
李姑娘
从小,我爷爷就爱喊我李姑娘。好像,这么喊,总有着很耀武扬威,很骄傲的感觉。
也许是因为是苏北人的缘故,老家临海,从小吃海鲜长大的爷爷,在我看来,上辈子一定是属猫的。这么来说吧,我跟爷爷一直长到13岁,除了早餐没有鱼之外,其余顿顿都有鱼,而且是千篇一律的红烧鱼。以至于到了后来,现在身处于广州的我,也再也对各种好吃的蒸鱼提不起兴趣了,老话儿讲,这叫吃伤了。
后来每逢我再回去看他,他总是笑眯眯的提前买上好几条大鱼冻在冰箱里,等我回去做给我吃。也许,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他的小孙女其实没有那么喜欢吃红烧鱼吧,也许我爷爷也只是想把他做的最好,最喜欢吃的都分享给我吃罢了。
我爷爷那个犟脾气可不止在乐此不疲的烧同一道菜上面,生活里还有许许多多他坚持要干的事情。幼时学舞,每周两次的接送,爷爷总是风雨无阻。即使风雨再大,他也依然执着的用他的自行车驮着我去上课。虽然他也并不觉得我跳舞能对未来有多么多么好的帮助,但是他却告诉我,既然做了,就不能半途而废。说着说着,便又拿当初红军过草地,吃草根树皮的长征故事来教育我,呵,我爷爷真是个老兵。
还依稀记得,小小的我被驼在自行车的后座上,我钻进爷爷大大的雨披里,双手时而抱着他的腰,时而推着他的背,仿佛这样,就可以为上坡助力。那时候,爷爷是天。班里的家长,校园的老师都认识他这么个老先生。每次放学,遇到其它的小朋友,我爷爷总会给他们买贵的冰淇淋,给我买便宜一些的,告诉我,要总想着把好一点的留给别人,要学会分享。
后来我长大了,离开了爷爷。每逢打电话,爷爷总会乐呵呵的问我:“李姑娘,你好不好啊?”,“哦,好着,爷爷就放心了。” 记得有一段时间,因为在联合国工作很忙,很久没有给家里去电话。一次,爷爷打给爸爸说,好久没有我的消息。我爸告诉他,每天早上凤凰卫视的新闻早班车上,就经常能看到我的名字和声音出镜。我爷爷乐了,说:“哎哟,上次还跟你妈说起来,说新闻上竟然有一个人跟我们李姑娘的名字一样诶,我就说这个李姑娘总喜欢偷偷摸摸的放个“卫星”出来。”
是啊,小时候也曾贪玩过,也有晚上偷偷躲在被子里看小说,也干过所有小朋友童年都干过的又傻又蠢的事情。家长们都急着纠正,急着批评。好像爷爷总是那么相信我,因为在他眼里,他的李姑娘总会时不时的放颗“卫星”出来,根本不用担心。
说起来,我会喝酒的能力,还是爷爷教的。小时候,他总是拿着筷子蘸着那么一点点白酒逗我,看我哭着喊辣,自己笑呵呵的说“不辣不革命”。一定要闹到奶奶跟他吵起来,才罢休。后来等我大一点了,就拿着酒杯同我老爸一起,喝那么两盅。奶奶总是哀怨的说:“女孩子家家的,你让她喝什么酒啊。” 爷爷却不管不顾的一边斟酒一边说,“我跟我们李姑娘,少来来,少来来~”
所以,直到现在,细细想来,爷爷是何等浪漫的一个人。他把浪漫揉进生活,如涓涓细流般滋润着他爱的人。在我心里,他还是那个一顿饭可以吃很多很多,说话可以响亮亮,去哪里腰板儿都永远是直直的那个人。我还记得,我们说好了很多事情。
可是,生活永远会加载太多的想不到,哪怕你觉得你们说好了。
我们不是说好了吗?过年不用在国外读书了,回来陪你打麻将的吗?
我们不是说好了吗?回来吃你的烩菜,馄炖,蘑菇饺子,还要跟你偷师学艺的吗?
我们不是说好了吗?再跟你一起小喝几杯,你还不知道你当初教给她喝酒的李姑娘,现在可会喝葡萄酒了吧?
我们不是说好了吗?还要一起走过好多好多年华,为何你却突然离开,把我留下。
过年你病了,守在家里,奶奶说冰箱里塞的满满的都是你提前给我准备的菜,现在你也做不了了。记得我去病房看望,你已经插了管子不能说话,看到我,努力的挥手。我会意的将ICU的防护口罩取下,给你看清楚我是谁。
我拼命在有限的时间里,给你讲着笑话,告诉你要加油,我们还要一起过年呢。你拿着笔给我写字,每次都是还没写完,我就猜出来你要说什么。我说:“我是不是很聪明”,你笑得好甜,给我竖了个大拇指。还叫来床边的护士,用手比划着,指指我,再指指他。仿佛还在说着,“看,这是我带大的李姑娘”。
临走时,你拉我衣袖,好让我离你近一点,你轻轻吻了吻我的额头,挥手跟我告别,就像平时你送我离开时一个模样。
我以为我做好了所有接你出院的准备,甚至亲手打下了给医生的感谢信。仍然是没想到,来去匆匆,你终于在跟我的说好里,变了卦。
那天,奶奶站在你身边,对你额前轻吻。说:“你叫了我一辈子的丛先生,今天我也喊你一句李先生。李先生,走好!”
那天,部队里给你披上党旗,人们说着,久经考验的中国共产主义战士。
那天,天好冷,风好大,我好想你。
家里的床头还摆着,代表着你是最潮老爷子的“诛仙”,电视柜上放的是你说好要温习,重新背一遍党章,桌上炒好了你最爱吃的花生米和小酒,以及已经学会喝酒的我。
我哪怕想我们说好了呀,怎么依旧心乱如麻。我们已经说好了啊,你的微笑,我的全部啊。
你说过,等你年老,要头戴斗笠,披着蓑衣,在青山绿水间,做一个愿者上钩的老翁。
那我便一直在路上,向着青山绿水的方向远去。像是带着你,完成我们说好了的约定,
终于,你头戴斗笠,披着蓑衣。着斑斓的阳光,映潺潺的小溪。
等待…那是愿者上钩的随遇而安
一点点缅怀,一点点温暖。
愿时光不老,我们不散!
放心吧,你的李姑娘会一直好好的。
我们迟一点,天上见…
我是碗梨君,我们下期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