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读台湾|一篇散文看岛屿今昔

想念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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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仪婷/文



在我还没认识福隆这个地方之前,我先认识了福隆便当。


不是因为我贪吃,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爸太节俭的缘故。


那一年,我才小学三年级,刚要学数学中的乘除法运算。一天,我爸就拉着我,对我说:想不想出去玩?我摇摇头说,不想,因为我还有很多数学习作没写完。而且我知道我爸根本不是要出去玩,他是要去宜兰开教师研习会,跟玩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爸自从跟我妈离婚后,就变得非常黏我,好像我才是他老婆似的,不论做什么,没有我在旁边的话,他都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再这样下去,我可能真的得嫁给他,但问题是,他大我五十岁,而且长得几乎跟我一模一样,我没事干吗嫁给我自己?我头脑坏掉才会答应这门婚事。


我爸看不出我的烦恼,他一把把我正在写的数学习作拿了去,然后瞄一眼说:这么简单,只要观念正确,这些很快就会解决,老爸教你。


我心想完蛋了,我爸这个人只会搞砸事情,被他这么一搅和,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事。我爸自顾自地说起他对数学称不上是知识的论述,他说:数学中,只要了解什么数字最大就行了,知道吧?答案是无限大,那更大的数字呢?当然是无限大乘以二,很简单吧?我爸哈哈大笑,一副很乐的样子,还要我赶紧把他自创的答案写进习作里,我就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我看看我爸,又看看窗外头,窗外其实没什么好看的,因为窗户的纱窗孔洞都被经年累月的灰尘盖住,根本看不到外头景色,最后我终于受不了我爸的笑声,对我爸说:你去宜兰开会带着拖油瓶,你不觉得烦吗?不要再来烦我了。


我爸没有再说什么,我以为我说服了我爸,哪知道他根本就放弃跟我沟通,趁我还在睡觉的时候,直接把我扛上火车,隔天等我醒来,我已经坐在开往东部地区的列车上了。


我在火车上又叫又闹,哭着说:上课要迟到了,而且数学作业也没做完,我死定了。我爸很得意又不失风度地安慰我:这辆火车只会往花东开,不会去学校,要我放心。至于数学习作,他说,只要我知道一乘以一等于多少就行了。


火车轰隆隆地往东飞奔,窗户干净得几乎要以为凉风随时会迎面刮进窗内。当火车时速从几近一百降至六十,火车过弯时,山洞来了,我在漆黑的肠道内不知道流了多少泪之后,火车又长驱驶过黑暗。那一刻我不由自主地把眼睛眯成一条细缝,因为我从没想过这辈子看过最刺眼的阳光,竟然是从海上反射而来的。


“看到了吧,那就是传说中的东部海岸线,美吧。”我爸说。


蔚蓝的海岸线,加上刺眼的波光,我想我一定是被窗外透亮的景致给吓傻了,因为我跟我爸说:一乘以一难道会是一百?而且这跟我没去上学又有什么关系?


我爸敲了我的头,说:连这都不知道,一乘以一当然还是等于一,这样知道意思了吧?我看看我爸,又看看窗,窗外呼隆一声又变黑,我说:意思是我们破产了?我爸摇摇头,说:你没救了,这个意思是我一个人去宜兰和带你去宜兰,火车的价钱是一样的,懂了吧,所以不去白不去。


我到那时才明白我爸到底在说什么,总之,意思就是,我长得太矮,坐火车不用钱,换句话说就是我是免费附赠的。


我不知道我到底坐了多久的火车才抵达宜兰,我只知道这一路上,我爸为了安抚我的情绪,像个火车推销员似的,不停地跟我推荐福隆便当有多好吃,并且跟我拍胸脯保证,说我一定会喜欢,因为我妈在离婚之前,也对福隆便当赞不绝口,简直是饭Q味美肉大块,更重要的是,价钱非常便宜。


我爸说,等他开完会,从宜兰坐平快车回来,经过福隆,我们就能在月台上像捞金鱼那样,随便朝月台上的人丢下几枚铜板,就能捞到一个饭盒回来。


其实不管我爸说得多么口沫横飞,我都对福隆便当没啥兴趣,因为我爸虽然是个老师,但是他说的话比第四台卖东西的销售员更不可靠,几乎没有一样可以相信,不过每次我反驳我爸说的话是屁话时,他都会露出满口瓷白的牙齿,带着既得意又不好意思的神情说:不然怎么骗得过那些学生,你不知道现在老师有多难当!


我陪着我爸到了宜兰参加完活动,已经是下午一点多,原以为我爸至少会带着我到宜兰市中心走走晃晃,买点东西,塞一点东西到我肚子里,天知道我饿得快要昏过去了,只是谁知道一出了学校会议室,我爸就拉着我,直奔火车站,像拦计程车那样,一边随性坐上停在月台边的火车,一边低头跟我说:笨蛋才会去市区当冤大头,福隆便当才是这趟旅行的重点,懂了吧。


我不知道我或者我爸到底是不是笨蛋,我只知道我虽然很矮小,肚子也不大,但是再怎么样小的肚子,只要一饿,也会像用过的牙膏那样扁得快吐出肠子来了。


最后我什么都没说,选择乖乖地跟着我爸一起坐上往北的火车,和来的时候不同的是,这次我们坐的是区间车,那是一种坐垫比钢板还硬,速度比骆驼稍微快一点的列车。我跟我爸抱怨,只不过是一个便当,有必要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吗?我爸敲了我的脑袋,说:你以为钱很好赚吗,等你穷到连鱼饲料都觉得好吃的时候,我看你还能多高尚。我不知道我爸在说什么,因为我经常看见我爸在三更半夜把学校托他买的鱼饲料塞得满嘴,被我看到的时候还骗我说那是鱼松,叫我跟他一起吃。


鱼饲料真是一种奇怪的食物,吃的时候觉得很香,吃完之后却是满嘴的大便味,如果不计较事后的味道,鱼饲料倒是很适合算数学的时候,一边运算一边打发时间的时候吃。


火车轰隆隆不知道走了多久,外头蒙蒙下起雨来,雨丝打在火车半截矮窗上,像勺子,接着弯弯斜斜打在我脸上。我爸帮我把矮窗压阖,我爸问:饿不饿?我说饿死了,真想吃鱼饲料。我爸说:再忍忍,下一站就是福隆了,等一下就有香喷喷的便当可以吃了,你要吃几个?我问我爸:我能吃几个?我爸掏出口袋的零钱说:不能让他们赚太多,我们还是一起吃一个就好。我想,当时我一定是饿晕了,才没有力气反驳我爸说的话,也许等我吃饱了,再来抗议也不迟。只是我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我爸太相信福隆这个小火车站的月台便当了,而我则太相信我爸的鬼话,因此火车停靠在福隆时,月台上冷冷清清,根本没有卖便当的小贩,只有站长在月台上吹哨指挥示意列车长停靠,除此之外,连一只猫都没有。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当我爸急得像猴子,不停地吱吱叫的时候,列车又缓慢地启动,不管我爸怎么哀号,火车都一路向北,再也不会回头了。


福隆真是个奇怪的地方,在我还不认识这个地方之前,我却先从我爸的口中拜闻了福隆便当是多么丰盛。实际上,福隆站却是一个只要你一出站,笔直往前走五分钟,就会掉进海的地方。在那样靠海的环境中,所特产的便当,传说是为了让到海边海钓的人们方便一边钓鱼,一边填饱肚子才孕育而生的,然而便当里的菜色,却没有半样来自海中的鱼货,仿佛海上的人们思念土地似的,里头尽是卤蛋、豆干、鸡卷、香肠、高丽菜、酸菜等陆上盛产的佳肴。


那一年,我和我爸都没吃到福隆便当,但是在成长过程中,那便当的滋味却永久留在我的记忆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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