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城晚报每周日推出“七杯茶”专版,特约海内外六位不同领域的专家学者撰写专栏文章。此外,还有面向广大读者征稿的“随手拍”专栏。
文章虽短小,七杯茶有韵。请诸位慢慢品——
· 有感于思 ·
文/阎晶明 [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
好书逢人荐
难得遇到一本好书,不是那种大家都在推送的时尚新书,而是一不留神从哪里得到的一本并不远播扩散的“奇书”。这里的“奇”自然也有自己少见多怪的原因,但的确有称奇的一面。
年前我在太原探亲,到朋友处聊天,谈最近读过的书或文章,朋友力荐我读一本书名听起来并不惊人的书:《安持人物琐忆》。作者陈巨来,现代篆刻家,号称“三百年来第一人”。这样的刻印艺术家,文章又是怎么个好呢,这倒确实让人好奇。我相信朋友的推荐,所以就取了一本回家翻阅。
没想到真的是一本奇书。一是我还是第一次读到由上海书画出版社出版的图书;二是全书居然是用半文言体写成,用这样的文体讲现代的故事,奇与妙并举;三是从别的资料知道,作者陈巨来最早是在各种纸片上断续写成这一篇篇妙文。旧卡纸,其外孙在后记里说是“德国打字纸”,甚至还有烟盒纸。这些文字又是其委托著名作家施蛰存保存,直至改革开放后,逐篇在《万象》杂志发表。那杂志我当年也时不时会看,可没印象读过这些妙文。
陈巨来一生只做篆刻,朱文印是其独一份儿的“绝技”。许多艺术大家如张大千、吴湖帆、谢稚柳等,多请其刻印章。但另一方面,陈也是民国掌故大家。民国时期很多文雅士的逸闻传奇,尤其是沪上书画艺术家及文人的传奇故事,尽在其掌握之中。这些掌故,由他半文不白的文字写出来,妙趣横生。作者既不美化谁,也不把文字作“事后”泄愤的工具,淡然,坦然,慨然。对于历史风云的巨浪与变幻,也多采取心平气和的态度。吴昌硕、赵叔孺、陈半丁、袁克文、陆小曼、周瘦鹃、章太炎,等等,这些人的逸闻真是让人看得痴迷。“十大狂人事”“造假三奇人”“几个名票友”,看上去跌宕起伏,刚看过还想再看一遍。
很少有这样的情形了,近期我是逢人就推荐此书,好几位朋友因此速购展读。春节某日,在太原遇一收藏印章的老友,我向他介绍此书,他淡定地回应说,陈巨来的印章我有的。看我略表惊奇,就又补充道:没有陈巨来的印章,还能算搞印章收藏?
呵呵,山外有山,自己知道的太少了。
· 夕花朝拾 ·
文/杨早 [中国社科院文学所研究员]
那时,的士司机是金饭碗
上世纪80年代广州有一句流行语:“广州三件宝——司机、医生、猪肉佬。”可见彼时广州司机的地位之高、待遇之优,其中又以“的士司机”为突出代表。
1979年,原籍广州巿白云区的港商刘耀柱率先引进了300台小汽车,与广州市有关部门合作创办了“白云出租”。这是中国改革开放后第一家中外合作经营出租车的企业。在谈判过程中,刘耀柱提出了一系列大陆代表闻所未闻的出租车理念,包括扬手即停、计程收费、电话约车、24小时服务,等等。从此,一辆辆头顶“出租”二字的红色小汽车便开始出现在广州市民的视野中。
在80年代初期,的士司机的主要服务对象是港台客商,因此司机们大多身着特制的“接待服”,主要在广九直通车出站口集中等客。客商们多会用外汇支付,许多人还会给若干小费。因此,在彼时一般工人月薪只有三十元的情况下,的士司机一个月已可挣到几百元,是不折不扣的“金饭碗”。
1984年,广州出租车数量已发展到4080辆,与此同时有越来越多市民也开始使用出租车,市场的扩大让许多出租车司机开始“另辟新径”,不打表、要天价等现象渐成风气。90年代初,《羊城晚报》老报人微音有一次坐上一辆的士,眼看计程表“哗哗”地跳,他的心也跟着直跳。
“司机,你个表跳得都几快啵!”
“唉,表跳得唔快就好难揾食。你放心啦,我识做嘅!”这位司机知道微音是一个记者。
“不是经常有人测表么?”
“有乜用呀!早一天便通知什么时候集中车辆测表了。听到这个消息,当晚我们都把表整好了。”又说,“坦白同你讲,的士司机就最怕登报。”
微音听后心想:这个小伙子倒坦白得可爱。但他还是把这位的士司机写在了他的新闻报道里,疾呼“切实整顿”。
· 拒绝流行 ·
文/曹林 [华中科技大学新传学院教授]
从“丝滑”到“正确的废话”
有一个流行词,叫“丝滑”——描述一种很流畅、柔顺、光滑的感觉,没有“磕巴”和障碍,没有出妖蛾子,顺畅自然地滑向一个预期的结果。在效率的约束下,做事需要追求丝滑,尽可能减少“障碍”带来的代价。但深刻的写作不一样,恰恰需要警惕丝滑。得到一个结论如果过于丝滑,这个结论自然没有思辨的深度;一个观点的思想深度,很多时候就是在打破丝滑、越过重重障碍中形成的。深度和深刻包含了,你得到这个结论,越过了哪些“障碍”?
烈火遇到障碍物,才会越烧越旺,同样,深刻的写作也是如此,观点所要越过的“障碍”越大,这个观点也越有深度。否则,丝滑地得出来的,必然是肤浅的判断。这也是批判性思维的关键,批判性就意味着一种“对丝滑结论的打破”,对“自以为理所当然”的质疑。自以为理所当然的丝滑结论,常常带着某种自欺性,因为每个人都生活在与自己心灵的特殊而亲密的关系当中,它很容易将我们的想法合理化,并蒙蔽大脑去相信它是唯一正当的。
很多评论的肤浅,就在于丝滑,做一道丝滑的论述题,平滑地滑向一个未经证明的结论,变成一堆“正确的废话”:做一个独立的人,要认真读书,我们热爱和平,我们向往诗和远方——可谁不想独立呢?谁会说“别认真读书”呢?谁又会主张“反对和平”?人们的思维常常冻结在这些陈腐的结论中,自动生成地、平滑地就滑向这些结论。而批判性思维正是一套阻断机制,阻断丝滑,打破冻结,避免自己的思维未经思考就滑向那个陈腐而庸常的结论。
“思想”正是一种阻断的能力,一个有“思想”的人,拥有这样的特质:对丝滑和“理所当然”保持着警惕,总在让自己的思维做“障碍挑战赛”的游戏,不会被表面的语言所惑,进行着“反对用我们的语言作为手段来迷惑我们理智的斗争”。
· 梅川随感 ·
文/陈子善[上海文史研究馆馆员]
开卷有益
今天上午,收到董宁文兄的一则微信,告诉我《开卷》三百期将至,嘱我为之写几句话。
时光真是飞快,不知不觉,《开卷》这份我十分喜欢也常撰稿的小刊,竟然要出满三百期了。我个人对《开卷》的看法,或可引用我两年半前为《〈开卷〉手稿集》所写的两段话:
一份薄薄的民办读书小刊,2000年4月创办于南京,风风雨雨一路走来,已经过了廿二个春秋,仍在按期出版,至今年二月,总共印行了两百六十三期。而且,《开卷》刊出之文大多短小精悍,言之有物,很少大话、空话、套话。这是一件令人难以想象的多么了不起的事。
《开卷》之所以能够坚持到今天,与作者的鼎力支持密切相关。《开卷》的作者几乎涵盖人文社科各个领域,甚至还有从事自然科学研究的。作者之中不乏文坛前辈、学界翘楚和后起之秀。一代又一代,像接力赛一样一起为《开卷》辛勤笔耕,才成就了今日的《开卷》。
对《开卷》的这两段评价,我至今不变。我想《开卷》的许多读者,也会与我有同感吧?
说到《开卷》的历史,当然不应该忘记《开卷》的创办人蔡玉洗兄。《开卷》问世前,我就认识蔡兄了。《开卷》问世后,与蔡兄的联系和欢聚就更为频繁。他话不多,但是个有想法、做实事的人。创办《开卷》,发起民间读书年会,都是他多姿多彩的一生中的点睛之笔。我为过早失去这么一位可以信赖的读书界同道挚友而悲伤多日。
回顾《开卷》三百期艰辛而又辉煌的历程,我还想提出一个建议。宁文兄应该编一部多卷本的《〈开卷〉精选集》,让三百期《开卷》上发表的美文传播更广,《开卷》所秉持的读书精神更加发扬光大。
最后,再重温并强调大家都熟知的一句名言:开卷有益。
· 昙花的话 ·
文/尤今 [新加坡作家]
美食里的疑问
好友阿玮早年移居澳大利亚,最近回来度假,我偕她到怡保小游。
阿玮是饕餮,来到了被誉为“美食天堂”的怡保,如入宝山。抵达当天,我便带她品尝怡保的地标美食——沙河粉与豆芽鸡。豆芽一端上桌,阿玮便双眸发亮,一根根豆芽短短肥肥、透明饱满,像凝结了的小冰棒。阿玮一吃,味蕾惊艳,那质感爽脆的豆芽,没多加调味,甘馥清甜。沙河粉呢,薄若蝉翅而软如丝绸,惊叹连连。餐后甜品是豆花,天生丽质的豆花细腻滑嫩,含在嘴里如春雪初融。
次日,约了一些朋友和阿玮到历史悠久的天津茶室去,点了薄饼、酿豆腐、鱼丸、牛肉丸、沙爹、客家面,当然也点了遐迩闻名的白咖啡和炭烤面包。大快朵颐的阿玮,神情迷惑地问道:“这些,明明就是寻常不过的小食嘛,怎么在怡保以外的其他地方就做不出这样独特的味道?”这,正是许多人心中共同的疑问。
怡保美食遍地,不是偶然的。这个群山环绕的城市,拥有非常丰富的地下水资源。这些没有受到污染的地下水,清澈澄净,犹如“融化了的水晶”,用它做菜、揉面条、煮甜品,都能做出与众不同的绝佳味道。最为关键的是,当地政府对水源的保护非常重视,实施严格的水质管理和净化处理措施,确保供水达到高标准。
好山好水是天赐的,保护意识却是人为的。
双重优势使怡保美食万里飘香,人人称颂。
· 不知不觉 ·
文/钟红明 [上海《收获》杂志执行主编]
为什么去看的是冰?
去年第5期《收获》出版的时候,《文汇报》的朋友提议我去和安忆老师作一个关于《儿女风云录》的对谈,那时她要去意大利,知道应该提前完成,但却一路拖延下来,直到过了2025年元旦,朋友断喝,龙年的事情你要拖到蛇年吗?你提几个问题就好了呀。
但是,跟这位资深记者不同,我从来不觉得,“提问”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回顾一下,自己从小念书就经常在老师要求提问的时候沉默不语。是提问困难症?答案如果显而易见,当然就不是好问题;但提愚蠢的问题就是浪费时间。当再次重读小说之后,我把之前浮上来翻滚的几个问题删了,重新写下访问提纲。因为一直喜欢读安忆老师对经典作品的分析,谁又能对她自己的长篇做最熨帖的文本分析呢?所以提问全部围绕《儿女风云录》。当我发出提纲后,给报社朋友看一眼,她惊呼,20个问题?这么多?
我先问的,是关于“王安忆的上海”这种说法,以及作家们的“造村、街、镇”的书写。安忆回复说:对某个地域的书写不是小说的本职,小说要做的还是写人,是人赋予了地域活力,使空间转化成文学的对象。“王安忆的上海”只能看作一种修辞。她举例说:“我以为最优秀、堪称教科书的例子是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马孔多,它十分广阔地覆盖了拉丁美洲的近代历史,线索却相当单纯,这需要对现实深刻的认识,提炼和归纳,最后又归结到想象力。我们都着迷小说的开头的那一个起句‘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但大约很少有人注意到为什么父亲带他去看冰,要知道拉丁美洲大部属于热带,终年气候温暖,所以,是没有天然的冰的。冰意味着什么?工业化,故事就是从这里开始。”……
为什么去看的是“冰”?读《百年孤独》的时候,你提问过吗?
· 随手拍 ·
春临珠江
图/东田 文/郭新国
1月29日大年初一,在广州白鹅潭江面,举行了盛大的烟火和无人机表演。图为2025架飞机组成了一个大大的“春”字图案,非常喜庆壮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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