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从草尖到舌尖的旅行
刘学刚
先讲两个故事。
公元前104年，汉武大帝刘彻修造建章宫。四年后，宫中最为壮观的神明台建成，台高50丈，铜铸仙人手托的玉盘直径为27丈，内有巨型玉杯，以承接云表之清露。此盘唤作承露盘。仙盘秋露，天赐玉液。以玉屑和食，汉武帝未能长生不老。倒是有一位皇帝的宠妃宠爱百花之露，她于秋日之晨吮之吸之，止渴解酲养颜，让皇帝清晨一睁眼犹兴奋不已，啊，回眸一笑百媚生。这宠妃叫杨玉环。
汉武帝杨贵妃所服秋露即为白露，其凝如脂，美如饴，世人尊之为天酒神浆。白露为何物？徐敞《白露为霜》：“入夜飞清景，凌晨积素光。”水汽的翅膀在夜里飞，飞往草尖，飞往花瓣，飞往庭院的玉阶，秋夜凉啊，它遇冷凝成细小的水滴，白莹莹亮晶晶，美其为白露。露凝而白，是自然的奇观，也是节气的征象。白露降，天气转凉，时维八月，名之白露节。
白露，好动人的一个名字。当“白露”二字经过我们的唇齿时，我们总是双唇轻启，然后舌尖抵住上齿龈，这样的发音更像是把“白露”留在我们的舌床上，冰凉清爽之味随即四散溢开，灰暗的目光顿时变得明亮，“秋夜长，殊未央，月明白露澄清光，层城绮阁遥相望”（王勃《杂曲歌辞·秋夜长》）。
古文人以月光为凉衫，视白露为灵魂，“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诗经·蒹葭》），“中庭淡月照三更，白露洗空河汉明”（陈与义《秋夜》），吟咏白露，歌颂原初的风光，自诗经时代，白露就是这世界神的一滴，接近美好的天堂。“白露到，摘花椒”，“白露打枣，秋分卸梨”，“白露打核桃，霜降摘柿子”，流传民间的农谚表达着人们对于白露节的理解：只有和自然的节奏同步，我们才能经历生活的最美味。
白露甘平无毒，久服不饥，屈原朝饮木兰坠露之行为被后人竞相效仿，采露而饮成为人间雅事。唐朝大医陈藏器主张身体的器皿多盛放一些白露：“百草头上秋露，未晞时收取，愈百疾，止消渴，令人身轻不饥，肥肉悦泽。”白露节，天降灵水，滋养文人雅士的心田，也形成一个节气独特的审美追求。白露补露，这样一种节气食俗，把玉露甘露瑞露给放大了，一切透明纯净之水皆为饮食之需。白露以它的晶莹剔透唤起我们对自然之色自然之味的热爱与痴迷。
白露，凝聚自然精华，凝于草尖，聚在花瓣，未曾沾及地面，为上池之水。白露繁盛之晨，以玉盘收取，煎茶饮啜，奢侈却精致，实乃人生一大快事。秋天的茶树长势尤为旺盛，沐过夏日秋月，黄绿或者暗红，每一片叶子都有丰富的阅历，它们是沉静的，也是纯洁的，叶上凝着的露珠如同婴孩清澈的眼神。要好喝，秋白露。惜露水，品香茗。白露节一到，白露茶的所在就是大地上新鲜活泼的去处，清香甘美的中心。清晨，空气温润，露香犹存，上山采茶，采的是日月之灵气，美露之芬芳。“邻父筑场收早稼，溪姑负笼卖秋茶”（陆游《秋兴》），清溪小妹，她从山中来，挽着高高的裤脚，在村头脆生脆气地那么一喊，阳光灿烂，瓜果飘香，秋天的精彩徐徐展开。白露之茶吐香蕴玉，以山泉水煮之，香味平和却持久，过舌尖，沁心肺，如一根细长的绳子，结实而柔韧。
“白露沾碧草，芙蓉落清池”，“白露滋园菊，秋风落庭槐”，“凉风白露夕，此境属诗家”，白露和碧草和秋菊和清风生成一个清新鲜丽的世界，一种纯洁无瑕的东西，它催生诗意，造就生活的诗人。植物得白露之滋生机勃发。煮制银耳茶，是一门技术，更是对白露之美的一种理解和创造。银耳茶的妙处在于一蒸一冲泡，两水合一盏。银耳洗净，放入盖碗中，加冰糖和水，隔水大火热蒸至银耳烂熟，其色白润如玉。取当令的白露茶，以热水浸泡，得鲜活明亮之茶汤，然后注入盖碗，但见朵朵白云在澄澈的小湖里徜徉，煞是养眼，入口齿颊生津，香甜无敌。燥是秋天的主气，燥易伤肺，银耳茶滋阴润肺，养胃生津，让人的身体流动着一条温润的河流。
美好的时令，有白露茶吐香蕴玉，还有白露米酒甜糯香醇。“一候鸿雁来，二候玄鸟归，三候群鸟养羞”，白露是一种光，它的出现，让百鸟的视界豁然开朗：鸿雁玄鸟追逐温暖，飞向南方以南，北方渐凉，群鸟则储备过冬的食物。人呢，围着热锅忙碌，热气腾腾，喜气洋洋。糯米是事先浸泡了的，蒸熟，放凉。甜酒曲捣碎成粉，均匀撒在米饭上，加温水，拌匀，压实，糯米中间掏一个洞，撒一点甜酒粉，密封发酵，三五天即可出酒。此白露米酒糅合了米的温柔甜腻和酒的浓烈香醇，味辛性温，是祭祀用酒，亦是待客佳酿。家酿的米酒，把秋天的凉风温热了，变成热情的话语，酒逢知己啊，来一个不醉不罢休。“桂阳程乡有千里酒，饮之至家而醒”（《水经注》），千里酒即程酒，白露米酒的极品，古时为贡酒，“色碧味醇，愈久愈香”（《兴宁县志》），饮一次醉一程，沿途秋意浓浓，醉意亦浓浓。
“白露白迷迷，秋分稻秀齐”，“白露天气晴，谷米白如银”，白露时节，仁瑞之泽滋润着大地上的生命，“白如银”，是白的露孕育银的米。我们对白露的喜爱和追逐，就是对生活的认真和投入。“八月清凉白露匀，万民安乐养真身”（王哲《得道阳》），白露初现天下白，白露创立一个新的节气，也引领着一种饮食文化的形成。
白露节这天，人们补露，还讲究一个白字，要采集白木槿、白毛苦等草药，煲乌鸡白凤汤，所采草药名字均有“白”字，需十种，这叫“十样白”。薛宝钗所服冷香丸，更是集天下之大白。白色花蕊四种，阳春的白牡丹，夏天的白荷花，秋季的白芙蓉，寒冬的白梅花；上池之水四种，雨水时的雨，白露节的露，霜降日的霜，大雪天的雪。制作此香丸，需要一种对自然的绵长情意，对节气的持续关注。如此众多的白颇费工夫，白萝卜可就地取材，熬一锅鳗鱼汤就是绝佳的食补。桂花海蜇白露鳗。这个时节，鳗鱼最为鲜肥，若是错过了，肠子都要悔青的。去除鳗鱼内脏，冲洗干净，切段，投入开水锅里氽烫一下，捞出，沥水。白萝卜切块，加入生姜葱头桂皮枸杞鸡汤，与鳗鱼同煮，大火煮沸之后，转小火慢煲，直至汤色白如奶酪，鱼肉嫩若豆腐，细腻香鲜。萝卜消谷和中、去邪热气，鳗鱼补虚养血、祛湿抗痨，当萝卜遇到鳗鱼，仿佛“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佳肴。白萝卜和白露茶也是绝配。萝卜切片，蒸煮，取其汁，撒一点点白盐，调味，然后与茶汤两相融汇，饮之清香无比，又有清热化痰理气开胃之功效，为秋季养生之妙品。
“酒客爱秋蔬，山盘荐霜梨”（李白《寻鲁城北范居士作》），白露时节，各色蔬果正当其时。福州食俗白露节必吃鲜果龙眼，也有的地方以吃甘薯为习，甘薯补脾益气，健胃强肾，近年兴起一款美食“白露甘薯饼”，购买者众。秋梨、苹果、香蕉等当令水果皆能清热降火润肺去燥，且果肉细嫩，入口鲜甜，味蕾上幸福满满。露珠也是一种水果，它圆润饱满，洁白晶莹，是天地之精气在草尖枝头凝成的霜梨龙眼。太阳一照，那些白露金光闪耀，鲜艳夺目，像是大地捧着的珠宝，又像一个醒目的标题，引人关注白露时节的华美篇章。
作者简介：刘学刚，男，中国作协会员，有作品在《诗刊》《天涯》《山花》《散文》《散文选刊》等刊发表，人民文学出版社、花城出版社、长江文艺出版社、贵州人民出版社、江苏文艺出版社所编年度优秀散文选本，均有作品入选。现居鲁中某小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