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 如果发誓有用，还要爱情做什么
《倚天屠龙记》里，周芷若有个特点，特别喜欢叫张无忌发誓。可她和张无忌的拍拖，到后来却没法看了，两个人的对话几乎只剩下一个套路，就是要保证、让发誓。
武侠小说里的男女关系，本来是有套路的。男女要在一起，怎么办？比如可以驱毒。
“姑娘，在下冒犯了，要解开衣襟，给你驱毒。”
“谢谢少侠，你真是正人君子。”
然后他们就在一起了。本来就该是这个套路。
但是周芷若改变了玩法。她惯常的套路变成了这样的：
“姑娘，在下冒犯了，要解开衣襟，给你驱毒……”
“你发个誓你一辈子不变心。”
“好我发了……姑娘我们开始驱毒吧。”
“你发誓你会杀掉某某某……”
“好我又发了……咦，你怎么哭起来了？”
“没什么，我觉得自己命苦。”
这种迹象，是从一个小岛上开始的。
本来张无忌、周芷若两人困在小岛上，这正好是培养感情的地方，可周芷若把它变成了各种发誓和政治表态的地方。我们来看看细节。
一开始，是张无忌在表妹的坟前，谴责凶手赵敏。周芷若在身后出现了，督促他光是谴责还不够，你要发誓。
张无忌说道：“我对着表妹的尸身发誓，若不手诛妖女，张无忌无颜立于天地之间！”
周芷若给出了肯定的评价，道：“那才是有志气的好男儿。”那口气活像是个政委。
周芷若这个人缺乏安全感。她找对象不完全是找爱情，还需要找一份安全感。这个小姑娘一直活在没有安全感的世界里。她是汉水上船家的女儿，从小没了娘，父亲又去得早，生活很动荡。后来到了峨眉派这么个大公司，应该有安全感了吧？照样不，仍然活在师父的高压和无处不在的同门倾轧之中。纪晓芙之死就是前车之鉴。
所以爱情似乎不是她最渴望和亟需的，安全感才是。她和张无忌在一块的时候就总要做“安全感验证”，比如老喜欢让张无忌发誓，翻翻书上两个人相处的段落，不管人前还是人后，不管是正式谈话还是亲昵聊天，就是周芷若隔三差五动不动要张无忌发誓：
“你日后会不会……”“将来若是你……”“只怕你以后……”
“我要你亲口答应我……”“我要你正正经经的说……”“我要你说得清楚些……”
然后，像各种班主任、教导员一样的督促和诫勉：“你是男子汉大丈夫”“那才是有志气的好男儿”“但愿你大丈夫言而有信”。这就是一种安全感验证，隔几天不验她就慌，似乎自己的东西随时要失去。
于是张无忌只好深呼吸吐纳五次，庄严道：“芷若，你是我的爱妻……我今后对你决不变心，blablabla……”
一座小岛，成了张无忌花式发誓的地方，常常是一次还不满意，还要修改重发。这就有点折磨人了。就算是入党，也只需要发一次誓对吧？除了要保证、要发誓之外，他们几乎没有别的开放性的交流。
那些真正该聊的东西，比如两个人的感情，心里的想法，对于赵敏，对于日后的打算，都是不开放的，很少谈。
除了誓言越来越多，道德上绑得越来越紧，双方的感情和了解没有什么增长。
除了发誓，周芷若习惯性挂在嘴巴边上的话，就是命苦。
“我是个孤苦伶仃的女孩儿家”
“我是一生一世受定你的欺侮啦”
“我是个最不中用的女子”
“我是怨自己命苦，不是怪你”
总之就是我命苦、我惨、我不中用、你以后会欺负我，此外还上吊过一次、声称要去做尼姑一次。每和她在一起，就是各种负能量扑面而来。
关于上吊，你要知道这可是金庸的女主角啊，大青衣啊，居然去上吊？你看金庸别的女主没有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周芷若就干得出。要说压力大、心里负担重，小龙女发现自己被奸污，程灵素一直陪着那个心不在焉的胡斐，负担也大、也重吧，可都不至于这样崩盘上吊。周芷若是真的没有安全感。
而偏偏张无忌自己就是个没安全感的。自己都没有的东西，他怎么提供给周芷若？张无忌他也不是在找女朋友，是找妈来着。他起初一开始撩周芷若是为什么呢？很有趣，因为念念不忘周芷若给他喂过饭，所谓“汉水舟中喂饭之德，永不敢忘”。你看这不是找妈么。
非要找原因的话，他和周芷若很像，也是亲情缺失，也是个父母离开得早的。父亲没了倒还好，武当六侠都充当了他事实上的父亲。再加一个张三丰，老爷子伟力如山，等于是父亲的平方。所以父爱这一点上他得到了弥补。但母爱就补不上了，张无忌后来一直特别想妈妈。
张无忌和周芷若在一起，你就发现两个人特别的累。那当然了，两个都在找爹妈的人凑到一起能不累吗？张无忌后来自己说了，对周姑娘是“又敬又怕”。就是这种关系的写照。
再看赵敏，你就发现为什么说赵敏和张无忌搭了。赵敏最不缺的就是安全感。她娘家给力啊，她自己的生命力强悍啊，所以赵敏不知世上有可畏之事，不知世上有可畏之人。张三丰她都敢派人去揍一下试试。几大武林门派当年为了屠龙刀，曾经围堵过武当的，那么多高手、掌门、神僧在，没人敢真去打一下张三丰，可赵敏这个愣子却说揍就揍了。
这画风相当于什么呢，像是张三丰在演讲，其他掌门、高手只是小声地台下嘘一嘘，忽然赵敏这个愣子上去就给倒了一瓶水。
仔细看书、看剧你就会发现，赵敏管张无忌要的只是爱情，不要其它。甚至什么承诺、保证、安全感都可以不要的，那些她自己有。她只要爱情。在张无忌面前，赵敏活像一块加血的大水晶，可以源源不绝地给张无忌输出生命能量。张无忌不管多么蔫，碰上赵敏就回血。
张无忌后来说，对赵敏是“又爱又恨”，对周芷若是“又敬又怕”。他怕什么呢？怕她庄重，怕她严肃，大概还有怕她又要发誓，又频繁要求各种保证，又不停念叨自己命苦，怕她无穷的负能量。说穿了，怕和她在一起。
还有一点非常重要的，张无忌和赵敏在一起的时候，有荷尔蒙的感觉，你能感觉到会有男女间特有的火花在跳。从一开始两人搭上的时候就是这样了，绿柳山庄里捏脚，荷尔蒙感爆棚。
张无忌和赵敏一聊天，就可以越聊越骚，比如“今夜就要你以身相替，陪还我的洞房花烛”云云，这些骚话他和周芷若在一起的时候半句都说不出来，只会说芷若我敬你爱你云云，仿佛那不是他女人，而是圣火，是明尊。
我相信男女之间还是要有荷尔蒙的感觉的，不然这种爱情会很麻烦，少了“原力”。后来，濠州的那一场婚礼上，“新妇素手裂红裳”，张无忌像是等待已久般，等来了一个理由“救义父”，然后本能地逃离了周芷若，奔向了赵敏。那是一场荷尔蒙的奔跑。我觉得《神雕》里杨过的台词给他才合适——“我好快活！”“我好快活！”那是张无忌的灵魂在欢叫。
金庸怕我们没看懂张无忌的心，还加了几句：
“不知如何，张无忌此刻心中甚感喜乐，除了挂念谢逊安危之外，反觉比之将要与周芷若拜堂成亲那时更加平安舒畅。”
“然而要他承认欢喜赵敏搅翻了喜事，可又说不出口。”
他和赵敏在一起的时候，轻松，快乐，愉悦；和周芷若在一起的时候，沉重，紧绷，一不小心就说错话。
赵敏不频繁找他要各种保证，不逼他花样翻新地发各种誓。戏剧的是，赵敏反而倒自己发过一个誓：
“从前我确实想杀你，但自从绿杨庄上一会之后，我若再起害你之心，我敏敏特穆尔天诛地灭，死后永沦十八层地狱，万劫不得超生。”
说穿了，誓言是重要的、承诺是重要的，但再要紧的东西，一天要三回，人是会吃不消的。
如果道歉有用，还要警察做什么？
如果发誓有用，还要爱情做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