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8东方不败到底是不是非造反不可?
“箭在弦上”,是一个成语。
话出自三国时陈琳的一句话:“矢在弦上,不可不发”。
金庸的《笑傲江湖》里,有一个人便遇到了“矢在弦上,不可不发”的情景,他就是一代枭雄东方不败。
在一场惊天逆谋之中,东方不败作为日月神教的光明左使,猝然一击,打垮了教主任我行,窃取了大位,并且将任我行囚禁在西湖牢底,长达一十二年。
关于这一场逆谋,众说纷纭。
其中就有一个关键问题:东方不败是不是非造反不可?
他当时面临的是什么处境?他的这一击,到底是主动的权欲使然,还是被动的不可不发?
十二年前,黑木崖上。陪侍在老王任我行的身侧,东方不败表面上无比恭顺,但心里却在反复盘算一个问题:“老家伙对我,到底是什么态度?”
接下来的一切选择,都将取决于自己对这个问题的思考和判断。
在外人看来,那时其实是东方不败空前风光、地位也空前稳固的时刻。
首先是最大竞争对手向问天的垮台。
东方不败是光明左使,教中第二人。其最大的竞争对手——教中第三人、光明右使向问天已然失宠,在触怒教主后不辞而别,自绝于神教。
对手自爆,己独荣存,焉能不风光?
其次,是他的继承人地位已近乎以法定的形式被确认。
任我行刚刚传了他《葵花宝典》,这是神教的镇教之宝,历来均是上代教主传给下一代教主的,从无例外。
任我行此举,等于是明确释放了要东方不败接班的信号。
东方不败又岂能不满意?
第三,就是教主任我行已经无心教务,毫无恋栈迹象,似乎随时要交班。
亲历者回忆,那时任我行日常已然是“浑浑噩噩,神不守舍,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一应大权都交了给他(东方不败)”,早就干得不耐烦了。
东方不败又何必着急?
面对这样三大利好,他本该胸有成竹、气定神闲才对,要做教主,慢慢等就好了。
人人都有这般疑惑,就连任我行后来也自陈疑惑:“他为甚么这样心急,不肯等到我正式召开总坛,正式公布于众?”
然而,外人毕竟不是当事人。
所谓三大利好,乃是旁人眼中的,不是东方不败眼中的。
东方不败是个怎样的人?居安思危的人,或者说危机感极强的人。
先说第一大利好:向问天的倒台。
不妨这样说,向问天在的时候,是东方不败最有安全感的时候。
向问天倒台之后,反倒是东方不败最紧张、最惶惧的时候。
东方不败出身,着实寒微,是任我行一力提携而起。
他小时候穷困潦倒,父母都葬不起。入了神教,起初也只是风雷堂长老座下的一名副香主,却被任我行破格提拔,连年升职,最后做到光明使者。
任我行这样火速提拔他做什么?其一当然是爱才,其二,怕也是为了掣肘一个人。何人?向问天:向问天者,外号“天王老子”,看东方不败如何评价他的:
“日月神教之中,除了任教主和我东方不败之外,要算你向问天是个人才了。”
如此文武兼备、桀骜不驯的人物,岂能不制衡?什么王能放心麾下杵着一个“天王老子”?
故此,左使的存在,是制衡右使的;右使的存在,也是制衡左使的。
向问天在的时候,东方不败反倒有安全感,因为权力的三角是稳定的。向问天倒下,变成一君一相,反而尴尬了。
吃过饭的就知道,两个人的饭局,比三个人的难吃。
两个人聊天,比三个人容易尴尬。
开起会来,赞成票也只剩你一张,反对票也只剩你一张。
底下的兄弟,不是我这边的,就是你这边的。这局面,你体会一下。
独相必疑。你眼下要承担君王所有的狐疑,所有的防备,所有的忌惮了。
更让东方不败捉摸不定的,还有任我行忽然“浑浑噩噩”。
倘若这教主过去一直浑浑噩噩,那也罢了,可他过去偏偏英明睿智。“教主向来机警万分。”
一个素来机警的王,怎地到了权位交接的关键时刻,忽然开始浑浑噩噩了起来?
这样的“浑浑噩噩”,岂非比精明能干更使人恐惧百倍?
东方不败当然要认为任我行是假装痴呆,一切的昏聩都不过是试探,让你小子现原形。
“浑浑噩噩”既然可以是试探,传《葵花宝典》当然便也可以是试探,是骄敌之心,长敌之志,至少东方不败会这么认为。
在政治游戏中,猜疑,是最具穿透性和破坏性的力量。
哪怕开始是一条细细的裂痕,也能吞噬最坚固的承重墙。
臣之疑君,君之疑臣,是一对量子纠缠,鬼魅版的超距关系。
在政治人物的关系中,你不一定能及时感知到对方的温情、信任,但往往能第一时间感觉到对方的猜疑。
在任我行猜疑东方不败的瞬间,东方不败便感知到了。反之亦然。
所以说,在外人眼中极荣宠、极稳固的东方不败,其实已经陷入了困境。
我给他概括了几大困境。
第一叫做“演技困境”。
这是佞臣老去之后的必然困境,就是之前演的那一套,如今渐渐演不动了。
在过去漫长的时间里,东方不败一直对任我行毕恭毕敬,扮演了一个跟得最紧、拍得最用力的角色。
“面子上对教主十分恭敬,甚么事都不敢违背。”
这是东方不败发迹的重要诀窍之一。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再好的演技也势必陈旧,长时间没有创新,任我行对这一套就会倦怠、会腻烦。
历史上许多权臣都是陷入“演技困境”而被嫌弃的,比如明代的严嵩就是如此。
该给的我给你了,而你却谄媚得没有过去起劲了,甚至套路了、敷衍了。王自然就要心生嫌恶。
第二个困境,叫“新人困境”,或者说是后起者优势。
新人总是不断崛起的,年轻人学东西很快。
你东方不败的这一套,被新人学会了,并且操练得比你更卖力,花样更多。那教主就可能会属意新人。
第三叫做“隔河困境”,什么意思呢,隔河风景,总是更美。
向问天在的时候,任我行讨厌他骨鲠、刺头,更喜欢东方不败。但眼下向问天走了、被放逐了,王却可能反而念起他的好了。
举个例子,张九龄在唐玄宗身边的时候,玄宗觉得他烦,满不喜欢他。等九龄走了,玄宗就念叨他真香。人心如此。
以上的困境,都还仅仅是困境,还不能让东方不败下定破釜沉舟之决心。
任何重大决定,都是要计算性价比的,不像愚人街头巷议,“干他娘的”,说得简单。
能促成政治上之果决行动的,往往需要一个关键诱因。
对于东方不败而言,这个重大诱因就是任盈盈。
“小姐一天天长大,越来越聪明。”
任盈盈的才华渐渐显露,虽然年龄还小,却日益呈现出接班的素质和潜力。任我行自然会感叹,此儿英果类我。
再迁延时日,接班的也许就是任盈盈了。那时候东方不败何以自处?
更让东方不败惊惶的,是任盈盈无意间揭开了一个盖子。
那年端午节晚宴,任盈盈忽然在席上说了一句话:
“怎么咱们每年端午节喝酒,一年总是少一个人?”
能参加端午宴的,当然都是核心高层。何以一年少一个人?都是被东方不败翦除了。
早一年,东方不败处决了郝长老。
再早一年,在甘肃不明不白地死了丘长老。
再先一年,文长老被革出教,受正教高手围攻而死。
这些被辣手翦除的,都是任我行的羽翼。幕后肇事者,自然都是东方不败。
此节被任盈盈点出,任我行哪怕再糊涂,又焉能不明白,不警醒提防?
两个顶级人物的龃龉和决裂,有时候都不必因为什么大动作,小动作就可以了。
记得《射雕英雄传》么,铁木真和扎木合兄弟俩决裂。
扎木合挑明说,你不断派人来诱惑我部下,要他们投靠你,当我不知吗?铁木真一听这话,当即便明白:你既已知道此事,那我俩便永无和好之日。
类似这等的小动作被察知了,大家都永无和好余地,更何况翦除王驾亲信之大动作?两人焉有和好之日?
任我行在当时的表现,仍然是表面上继续浑浑噩噩,仿佛没听明白女儿的话。
他后来说,自己是一心在做算术题,在算练武的专业技术问题,什么阳跷二十二穴和阳维三十二穴之中气息如何运转云云。
扯淡呢!他算数倒是在算数,然而算的是什么?
必定是自己和东方不败的力量对比。
他算的是:眼下教中,几人姓任,几人姓东方?
虎患已成,抛石子掺沙子,还来不来得及?
此时的东方不败,才当真是“矢在弦上,不得不发”。
发则有生机,不发则死无葬身之地。
之前他或许还有选择,但此刻已然没了选择。
在类似这样的两个人的关系上,裂隙一旦发生,任何弥补都是没用的,唯一可行的就是把承重墙彻底推倒,另起一墙。谁下手推墙更快、更狠,砸死的就可能是对方。
于是,惊天巨变发生,将任我行困囚湖底,僭主登台了。
说到这里,还有最后一点后话。
在雷霆一击、打倒任我行之后,你会发现东方不败吸取了任我行的教训。
那就是施恩不如施威,令其敬不如令其惧。
过去,任我行和属下称兄道弟,平辈而交,那是施恩输诚。
可到头来东方不败记住了这恩吗?没有!
前车之鉴下,东方不败也就不再施恩,而是以刀斧加颈,都别假惺惺做兄弟了。
这让人想到马基雅维利的《君主论》,其中就提出了一个关键问题:
作为古代君主,究竟是让人爱戴大于畏惧好,还是让人畏惧大于爱戴好?
马基雅维利的回答是:假如非要二选一的话,让人畏惧更好。
因为人永远伪善自私、忘恩负义。
他们记不住恩,只会记住痛。
而且痛着痛着,也许反而还爱了。为什么呢?是马基雅维利没说出的四个字:
整服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