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生门究竟说的是什么
还记得《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吗?2013年,该片在第85届奥斯卡奖颁奖礼上获得了包括最佳导演、最佳视觉效果在内的四项奖项。
凭借此片,李安摘得第85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导演奖,成为首位两度获得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导演奖的亚洲导演,也是首位获得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的华人导演。
By 影子兵
罗生门究竟说的是什么
还记得《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吗?2013年,该片在第85届奥斯卡奖颁奖礼上获得了包括最佳导演、最佳视觉效果在内的四项奖项。
凭借此片,李安摘得第85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导演奖,成为首位两度获得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导演奖的亚洲导演,也是首位获得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的华人导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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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于大川端附近的一条街上。走出家门,穿过米槠覆阴、黑墙毗连的横网小路,便来到立有上百根桩子的河边,眼前顿时展现一条宽阔的大河。从小学到中学毕业,几乎天天都望见这条河。那水,那船,那桥,那沙洲,还有那些生于斯长于斯的人,每日忙忙碌碌的生活。盛夏的午后,踩着灼热的河沙,下河学游泳,不意中河水的气息扑鼻而来。这种种,现在回忆起来,那份亲切似乎与时俱增。
对那条河,何以如此钟爱呢?难道说,是那一川暖融融的浊水,引起无限的怀念之情?就连自己也有点儿说不清。反正,往昔每见大川之水,便会莫名地想流泪,生起一种难以言表的慰安与寂寥。我的心绪,好似远离寄身的世界,沉浸在亲切的思慕与怀恋的天地之中。怀着这样的心境,为能咂摸这一慰安与寂寥的况味,才尤爱大川之水。
那银灰色的雾霭,绿油油的河水,隐隐然有如一声长叹的汽笛声,以及运煤船上茶褐色的三角帆一一一切的一切,都会引起不绝如缕的哀愁。河上风光如许,使自己那颗童稚的心,宛如岸边的柳叶,颤动不已。
三年来,位于郊外杂树林内浓阴覆盖的书斋里,我陶然于平静的读书三味。尽管如此,我仍不能忘情于大川之水,一个月里总要去眺望三两次。书斋寂寂,却不断予人情思的亢奋与激烈。而那大川的水色,似动非动,似淌非淌,自能融化自家一颗凄动不宁的心,仿佛羁旅归来的香客,终于踏上故土一样,既有几分陌生,又感到舒畅和亲切。因为有了大川之水,自己的情感,才得以恢复本来的纯净。
不知有过多少次,见绿水之滨的洋槐,在初夏和风的吹拂中,白花纷纷地凋落。不知有过多少次,在多雾的十一月的夜半,听见群鸟在幽暗的河面瑟瑟地啼叫。所见所闻的这一切,无不使我对大川增加新的眷恋。如同少年的心,像夏日河面上黑蜻蜓的翅羽一般易于振动,不由得要睁大一双惊异的眸子。尤当夜里,在撒网后的渔船上,依傍船舷,凝視黑幽幽妁大河无声地流淌,感受到飘散在夜空与水气中的“死亡”气息,自己是何等的孤单无助,受着寂寞的煎迫。
每当遥望大川的流水,不禁想起邓南遮的心情,他对意大利水都威尼斯的风光,倾注了满腔热情:在教堂的晚钟和天鹅的啼声里,威尼斯沐浴着夕阳,露台上盛开的玫瑰和百合,在水光月影之下,显得苍白而青幽;宛如黑色柩车的公渡拉游艇,从一个桥头驶向另一个桥头,犹如驶入了梦境。于我仿佛是一个新发现,引起深切的共鸣。
受大川之永抚育的沿岸街区,对我说来,都是难以忘怀、备感亲切的。从吾妻桥的下流数去,有驹形、并木、藏前、代地、柳桥,以及多用的药师寺前、梅堀,直到横网的岸边一一这些地方,无一不令我留恋。人走到那里,耳中想必会听到大川之水汩汩南去的细响。那亲切的水声,从阳光普照的一幢幢仓房的白墙之间传来,从光线黝暗的木格子门的房屋之间传来,或从那银芽初萌的柳树与洋槐的林阴之间传来。绿水悠悠、波光粼粼的大川,好似一块打磨平滑的玻璃板。哦,好亲切的水声呀!你像在絮絮低语,又好似撒泼使性儿。河水绿得像榨出的草汁,不分昼夜,冲洗着两岸的石堤、班女①也罢,业平②也罢,武藏野③的往昔我并不清楚,但远自江户时期净琉璃的众多作者,近至河竹默阿弥④辈,在他们的风俗戏里,为了着力营造杀人场面的气氛,配合浅草寺钟声的,常用的道具,就是大川那凄凉的水声。十六夜与清心双双投河的时候,源之丞对女乞丐阿古与一见钟情的时候,或是补锅匠松五郎⑤挑着担子走过两国桥的时候,大川之水如同今天一样,在客栈前的渡口,在岸边的青芦和小舟的舷旁,源源流过,喃喃细语。
尤其是,听水声最有情味的地方,恐怕莫过于在渡船上了。倘如我没有记错,从吾妻桥到新大桥之间,原有五个渡口。其中,驹形、富士见和安宅三个渡口,不知何时,已相继荒废了。如今只剩下从一桥到浜叮、御藏桥到须贺叮这两个渡口还同往昔一样,保留了下来。同我儿时相比,河流业已改道,原先芦荻繁茂的点点沙洲,已消失殆尽,不留一点踪迹。惟有这两个渡口,依样的浅底小舟,依样的船头上站着老渡工,每日不知要横渡几次这一川绿水,水绿得像岸边的柳叶。我时常无事也去乘乘这渡船。随着水波的荡漾,恍如置身摇篮里那么惬意。特别是天时愈晚,愈能深味到船上那种寂寥与慰藉的情致一一低低的船舷外,便是柔滑的绿水,如青铜一般泛出凝重的光。宽阔的河面。一览无余,直到新大桥远远横在前面好像要拦住去处。暮色中,两岸人家是一色的灰蒙蒙,只有映在纸拉门上的昏昏灯火,在雾霭中浮现。涨潮时分,难得有一两只大舢板,半挂着灰不溜秋的风帆,溯流而上,而且船上悄无声息,连有无舵工都不清楚。面对这静静的船帆,嗅着绿波缓流的水味,我总是无言以对,那种感触,就像读霍夫曼斯塔尔⑥的《往事》诗一样,有种无可名状的凄凉寂寞。尤其是我不能不觉察到,自家心中情绪之流的低吟浅唱,已与雾霭之下悠悠大川之水,交相共鸣,合成一个旋律。
然而,使我着迷的,不单是大川的水声。依我说,大川之水,还别具一种别处难见的柔滑而温文的光彩。
拿海水来说,色如碧玉,绿得过于浓重。而大川上游,那儿根本分不出潮涨潮落,翡翠般的水色又嫌太轻太淡。惟有流经平原的大川之水,融进了淡水和潮水,在清冷的绿色中,糅杂着混浊与温暖的黄色。似乎有种通人性的亲切感和人情味。就这个意义上而言,大川处处显得有情有义,令人眷恋不已。尤其流经的多为赭红黏土的关东平原,又静静地穿过“东京”这座大都会,所以,尽管水色混浊,波纹迭起,像个难伺候、爱抱怨的犹太老头,可是毕竟予人以庄重沉稳、亲切舒适的感觉。况且,虽说同样是流经城市,或许因为大川同神秘之极的“大海”不断流通的缘故吧,所以,绝没有用以沟通河流的人工渠水那么暗淡,那么昏沉。使人觉得,大川总是那么生气勃勃,奔流不息。然而,大川奔流的前方,是无极无终、不可思议的“永恒”。在吾妻桥、厩桥和两国桥之间,水绿得如香油一般,浸着花岗岩和砖砌的巨大桥墩,那份欢快自是不用提的了。河岸近处,水光映照着客栈门前白色的纸罩方灯,映照着银叶翩翩的柳树。过午,虽说水闸拦截,河水依旧在幽幽的三弦声中、在温馨的时光中流过。在红芙蓉花中,水流一面低声愁叹,一面因胆怯的鸭儿拍羽振翅而搅戚纷乱一片,闪烁着潋滟的水光,悄没声儿的,又从无人的厨房下面流过。那凝重的水色,涵蕴着无可形容的脉脉温情。再譬如说,两国桥、新大桥、永代桥,越接近河口,河水越明显地交汇着暖潮的深蓝色。在充满噪音和烟尘的空气下,河面如同洋铁皮,将太阳光反射得灿烂辉煌,一面无精打采地摇荡着运煤的驳船和白漆脱落的老式汽船。然而,大自然的呼吸与人的呼吸,已经融为一体,不知不觉间化为都会水色中那一团温暖,而这是轻易不会消失的。
尤其是日暮时分,河面上水气弥漫,暝色渐次四合,夕天落照之中的一川河水,那色调简直绝妙无比。我独自一人,靠着船舷,闲闲望着暮霭沉沉的水面,水色苍黑的彼岸,在一幢幢黑黝黝的房屋上空,只见一轮又大又红的月亮正在升起。我不由得潸然泪下,这恐怕是我永生也不会忘怀的“所有的城市,都有其固有的气味。佛罗伦萨的气味,就是伊利斯的白花、尘埃、雾霭和古代绘画上清漆的混合味儿”(梅列日科夫斯基⑦)。倘有人问我“东京”的气味是什么,我会毫不犹豫地说,是大川之水的气味。那不独是水的气味,还有大川的水色,大川的水声,也无疑是我所钟爱的东京的色彩,东京的声音。因为有大川之水.我才爱“东京”;因为有“东京”,我才爱“生活”。
嗣后,听说“一桥渡口”废弃了。“御藏桥渡口”的废弃,恐怕也力时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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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日本古典戏剧“能”剧《班女》的女主角。
②即在原业平(825—880),平安朝初期的和歌诗人。
③地名,关东平原的一部分,现指东京都中部市区,包括吉祥寺及周边卫星城。
④河竹默阿弥(l816一1893),歌舞伎剧作家。
⑤十六夜与清心,源之丞与阿古与,以及松五郎。分别为河竹默阿弥的歌舞伎张本《十六夜清心》,《阿古与源之丞》、《补锅匠松五郎》中的主角。
⑥霍夫曼斯塔尔(1874一l929),奥地利诗人、剧作家,象征主义与新浪漫主义的代表作家。
⑦梅列日科夫斯基(1865一1941),俄国作家、文学评论家。伊利斯为希腊神话中的彩虹女神。
夫人右手麻利地挽起秀发,显示出决心赴死的气概,许是看见了年轻男子的缘故,不免感到羞涩,忽然脸上飞红,一直红到耳根。我这辈子,只有在这时,才觉得夫人竟这么美,这是从来都没有过得。
---芥川龙之介《小白》
小白
一
春天的一个下午。有只叫小白的狗,在寂静的马路上边走边嗅着土。狭窄的马路,夹着两道长长的树篱,枝条上已绿芽初萌,树篱中间,还稀稀落落开些樱花之类。小白沿着树篱,不觉拐进一条横街。刚拐过去,就吓得一惊,顿住了脚。
那也难怪。横街前面三四丈远的地方,有个穿号衣的宰狗的,把套索藏在身后,正盯住一只黑狗。而那黑狗却毫无察觉,只顾大嚼屠夫扔来的面包等物。可是,叫小白吃惊的,不光此也。倘是一只不相识的狗倒也罢了,如今让屠夫盯上的,竟是邻居家的阿黑。是那只每天早晨一见面,总要彼此嗅嗅鼻子,跟它顶顶要好的阿黑呀。
小白不禁想大喊一声:“阿黑,当心!”就在这工夫,屠夫朝小白恶狠狠地瞪了一眼。目露凶光,分明在威吓它——“你敢!你告诉,就先套住你!”吓得小白忘了叫。而且,何止是忘了叫!简直是惊魂丧胆,一刻也不敢呆了。小白眼睛觑着屠夫,开始一步步往后蹭。等到了树篱背后,屠夫的身影刚隐没,就撇下可怜的阿黑,一溜烟地逃之夭夭。
这工夫,想必套索飞了出去。只听见阿黑凄厉的号叫,连声传来。可是小白,慢说转回身去,脚下连停都没停。它跳过泥洼,踢开石子,钻过禁止通行的拦路绳,撞翻垃圾箱,头也不回,一个劲儿地逃。你瞧瞧!它跑下了坡道!哎哟,险些叫汽车轧着!小白一心想逃命,八成什么都不顾了。不,阿黑的悲鸣犹自在它耳边呜咽。
“呜,呜,救命呀!呜,呜,救命呀!”
二
小白上气不接下气,好歹回到主人家。钻过黑院墙下的狗洞,绕过仓房,就是狗窝所在的后院。小白像一阵风似的,奔进后院的草坪。跑到这里就不用怕给绳子套住了。尤其幸运的是,绿茸茸的草坪上,小姐和少爷正在扔球玩。看到这光景,小白那份高兴劲儿,就甭提了。它摇着尾巴,一步就窜了过去。
“小姐!少爷!我今儿遇见宰狗的啦。”小白气都没喘一口,仰头望着他俩说。
(小姐和少爷当然不懂狗话,所以只听见它汪汪叫。)可是,今儿怎么回事?小姐和少爷都愣在那里,连脑袋也不来摸一下。小白觉得奇怪,又告诉他俩说:
“小姐!您知道宰狗的么?那家伙可凶哩。少爷!我倒是逃掉了,邻居家的阿黑却给逮住了。”
尽管如此,小姐和少爷只是面面相觑。而且,旋即说出的话简直莫名其妙:
“是哪儿的狗呀,春夫?”
“是哪儿的狗呢,姐姐?”
哪儿的狗?这回倒叫小白愣住了(小姐和少爷的话,小白完全听得懂。我们不懂狗话,就以为狗也不懂人话。其实不然。狗能学会耍把戏,就因为懂人话。我们听不懂狗话,所以,像暗中看物啦,辨别气味啦,狗教的这些本事,一样都学不会)。
“哪里是哪儿来的狗呀?就是我小白呀!”
可是,小姐仍然嫌恶地瞅着小白。
“会不会是隔壁阿黑的兄弟呢?”
“也许是阿黑的兄弟吧。”少爷摆弄着球棒,深思熟虑地口答说,“瞧这家伙也浑身黢黑嘛。”
小白顿感毛骨悚然。浑身黢黑!哪儿会呢。小白从小就白如牛奶。然而,此刻一看前爪,不,不止前爪。胸脯、肚子、后爪、修长有致的尾巴,全像锅底一样黢黑。浑身黢黑!浑身黢黑!小白疯了似的,又跳又蹦,兜着圈子拼命狂吠。
“哎呀,这怎么办?春夫,这准是一只疯狗。”
小姐站在那里,几乎要哭出来。但是,少爷倒很勇敢。小白左肩上猛地挨了一球棒。说时迟那时快,第二棒又朝头顶抡将下来。小白棒下逃生,赶紧朝来的方向逃去。这次不像方才那样,只跑上一二百米。草坪尽头,棕榈树下,有个白漆狗窝。小白来到狗窝前,回头看着小主人。
“小姐!少爷!我就是那只小白呀。变得再黑,也还是小白呀。”
小白声音发颤,有说不出的悲愤。而小姐和少爷哪儿会懂得小白的心情。此刻,小姐不胜厌恶地跺着脚嚷道:“还在那儿叫哪。真赖皮呀,这条野狗。”至于少爷,他抬起小径上的石子,使劲向小白砍了过来。
“畜牲!看你还敢磨蹭不!还不快滚?还不快滚?”
石子接二连三地飞了过来。有的打中小白的耳根,都渗出血来。小白终于夹起尾巴钻出黑院墙。墙外,阳春丽日下,一只遍体银粉的黑纹蝶,正在惬意地翩翩起舞。
“啊,难道从今以后,竟成了丧家之犬么?”
小白叹了口气,在电线杆下茫茫然凝望着天空。
影子兵播讲版本选自高慧琴译本
作者:芥川龙之介
《阿富的贞操》
一
明治元年五月十四日午后,就是官厅发布下列布告的那一天午后发生的事:“明日拂晓,官军进剿东睿山彰义队匪徒,凡上野地区一带居民,应立即紧急迁离。”下谷町二丁目杂货店古河屋政兵卫迁离的空屋里,厨房神坛前,有一只大花猫,正在静静地打吨。
屋子里关上了门窗,当然在午后也是黑魆魆的。完全没有人声,望不见的屋顶上,下着一阵阵的急雨,有时又下到远处去了。雨声一大,那猫儿便睁大了琥珀似的圆眼睛,在这个连炉灶在哪儿也看不见的黑厨房里,发出绿幽幽的磷光。猫儿知道雨声之外没别的动静,便又一动不动地眯缝起了眼睛。
这样反复了几次,猫终于睡着了,再也不睁开眼来。但雨声还是一阵急一阵缓。八点,八点半——时间在雨声中移到日暮去了。
可是在将近七点时,猫又忽然惊慌地睁开眼来,同时将耳朵竖起来,那时雨声比刚才小多了,街上有轿杠来往的声音——此外并无别的响动。可是在几秒钟的沉静后,黑暗的厨房里透进一道光亮,安在狭小板间中的炉灶,没有盖子的水缸的反光,供神的松枝和拉天窗的绳子,——都一一地可以瞧见了。猫儿不安起来,瞅瞅门口明亮的下水口,马上将肥大的身子站了起来。
这时候,下水口的门从外边推开来了——不,不但门推开,连半腰高的围屏也打开了,是一个淋得落汤鸡似的乞儿。他把包着烂头巾的脑袋先探进来,侧耳打量一会这空屋内的动静,知道里面没人,便轻轻溜进厨房,弄湿了地上的新席子。猫儿竖起的耳朵放下来,往后退了两步。但乞儿并不惊慌,随手关上身后的围屏,慢慢摘掉头巾,显出满脸的毛胡子,中间还贴着两三个膏药,眼睛鼻子很脏,却还是一张平常脸孔。
“大花,大花!”
乞儿持去头发上的水珠,又抹抹脸上的水,小声叫了猫的名字。猫儿可能听声音是熟悉的,伏倒了的耳朵又竖起来,却仍站在那里,带着怀疑的神气注视着乞儿的脸。乞儿把卷在身上的席子解开,露出两条连肉也看不见的泥巴腿,对着猫儿打了一个大哈欠。
“大花,你怎么啦……人都走了,大概把你拉下了。”
乞儿独自笑着,伸出大巴掌摸摸猫的脑袋。猫儿正准备逃,可是没逃,反而蹲下来了,渐渐地又眯缝了眼睛。乞儿摸猫之后,又从旧布褂怀里,掏出亮光光的手枪,在暗淡的光线中开始摆弄。四周带“战争”空气的没有人的空厨房里,进来一个带枪的乞儿……这确实有点像小说。可是冷眼旁观的猫儿,却仍然弓起了背,好似懂得全部秘密,满不在乎地蹲着。
“大花啊,一到明天,这一带就变成枪林弹雨啰。中一颗流弹就没有命了,你可得当心呢,不管外咴跹郑阍谖荻ハ虑虮鸪鋈パ健!?
乞儿摆弄着手枪,继续同猫儿说话:
“咱俩是老朋友了,今天分了手,明天你得受难了。也许我明天也会送命。要是不送命,以后也不同你一起扒拉垃圾堆了,你可以独享了,高兴吧?”
此时又来了一阵急雨,雨云压到屋顶上,屋瓦都蒙在雾气里了。厨房里光线更暗了。乞儿还是埋头摆弄手枪,然后小心地装上了子弹。
“咱俩分了手,以后你还想念我吗?不吧,人家说:‘猫儿不记三年恩’,你会不会那样……不过忘记了也没有关系,只是我一走……”
乞儿忽然停下口来,他听到门外好像有人进来,忙把手枪揣进怀里,同时转过身去。门口的围屏嘎啦一声推开来。乞儿马上提高警惕,转脸对着进来的人。
推开围屏进来的人,见到乞儿反而吓了一跳。“哎哟”一声叫,这是赤着脚带把大黑伞的年轻女子。她冲动地退出到门外雨地里。然后从开头的惊慌中恢复过来,通过厨房里微微的光线注视乞儿的脸。
乞儿也愣了一愣,抬起包在旧褂子里的膝头,盯着对方的脸,眼色便不紧张了。两人默默对峙了一会儿,双方的视线便合在一起。
“哎呀,你不是老新吗?”
她镇定下来,便向乞儿叫了一声。乞儿尴尬地笑笑,连连向她点头:
“对不起,雨太大了,进来躲躲雨……可不是乘没人在家来偷东西的。”
“吓我一大跳,你这家伙,……不偷东西也不能乱闯呀!”
她甩掉雨伞上的水,又气呼呼地说了:
“快出来,我要进屋啦。”
“好,我走我走,你叫我走我就走,阿姐,你还没有撤退吗?”
“撤退了,可是……这你不用管。”
“可能拉了东西吧,……哎哟,进来呀,你站在那儿还要淋雨哩。”
她还在生气,不回答乞儿的话,便在门口板间坐下来,把两只泥脚伸进下水口,用勺子舀水洗起脚来。乞儿仍安然盘着膝头,擦擦毛胡脸,看着女子的行动。她是一位肤色微黑,鼻梁边有几点雀斑的乡下姑娘,穿的是女佣们常穿的土布单褂,腰里系一条小仓带。大大的眼睛,周正的鼻梁,眉目灵巧,肌肉结实,看去叫人联想起新鲜的桃梨,很漂亮。
“风声那么紧,你还往回跑,拉了什么宝贝啦,拉了什么了。嗨嗨,阿姐……阿富姐。”
老新又问了。
“你管这个干吗?快走吧。”
阿富生气地说,又想了一想,抬头看看老新,认真地问了:
“老新,你见我家的大花没有?”
“大花?大花刚才还在这里……哎哟,跑到哪里去了?”
乞儿向四边一望,这猫儿不知什么时候,已跑到厨架上擂钵和铁锅中间,又在打盹了。老新和阿富同时发现了这猫儿。阿富便把水勺子放下,急忙从板间站起,不理身边的老新,高兴地笑着,咪呜咪呜唤起架上的猫来。
老新不看架上的猫,却惊奇地把眼光移向阿富。
“猫吗?阿姐你说拉下了东西,原来就是猫吗?”
“是猫便怎么啦……大花,大花,快下来呀!”
老新呵呵地笑了。在雨声中,这笑声显得特别难听。阿富气得涨红了脸,大声骂道:
“笑什么?老板娘发觉拉下了大花,怕它被人打死,急得直哭,差一点发疯了。我心里过意不去,所以冒着大雨跑回来的呀!”
“好好,我不笑了。”
可是,他还笑着,笑着,打断了阿富的话:
“我不笑了,好,你想想。明天这儿就开火,可咱也不过是只猫……你想,这还不可笑吗?本店这位老板娘太不懂事,太不通气,即使要找猫,也不该……”
“你少胡扯!我不愿听人讲老板娘的坏话!”
阿富生气得跺起脚来,可是乞儿并不怕她,而且毫不客气地一直看着她的发作,原来那时候的样子表现了粗野的美。被雨淋湿的衣服、内衣……紧紧贴住她的身体,周身映出了里面的肌肉,显出了年轻处女的肉体。老新眼睛不眨地看着她,又笑着说:
“即使要找猫,也不该叫你来,对不对?现在上野一带的人家全搬走了,街上一个人影子也没有,当然啰,狼是不会来的,可是也难说不会碰上危险……难道不是这样吗?”
“用不着你替我担心,快把猫儿给我逮下来……”
“这可不是开玩笑,年轻轻的姑娘,在这种时候,一个人跑路,不危险也危险呀。比方现在在这儿,只有我同你两个人,如果我转个坏念头,阿姐,我看你怎么办呢?”
老新像开玩笑,又像认真地说出了下流话来,可是阿富的亮晶晶的眼中仍没有一点害怕的神情。只是她的脸涨得更红了。
“什么,老新……你想吓唬我吗?”
阿富反过来好像要吓唬老新,一步冲到他的跟前。
“吓唬?不光是吓唬呢。这会儿带肩章的坏蛋可多得很,何况我是一个要饭的,不光吓唬吓唬,如果我真的转个坏念头……”
老新话还没说完,头上吃了一雨伞,这时阿富又跳到他身边把雨伞举起来:
“你敢胡说八道!”
阿富往老新脑瓜上狠狠揍来一雨伞。老新往后一躲,伞打在披着旧褂子的肩头上。这一吵把猫惊动了,蹚翻了一只铁锅,跳到供神的棚上去,把供神的松枝和长明灯碰倒,滚到老新头上,老新连忙避开,又被阿富揍了几雨伞。
“你这个畜生,你这个畜生!”
老新挨了打,终于把雨伞夺住,往地上一扔,而一纵身扑到阿富身上,两个人便在狭窄的板间里扭成一团。这时外边雨声更急了,随着雨声加大,光线也更暗了。老新挨了打,被抓了脸,还使劲想把她按倒地上,不知怎的一脱手,刚要把她按住,却突然像颗弹丸似的,让她逃到下水口那边去了。
“这妖婆……”
老新背着围屏,盯住了阿富。阿富已披散了头发,坐在地板上,从腰带里掏出一把剃头刀,反手紧紧握着,脸上露出一股杀气,同时也显得特别艳丽,像那只在神棚上弓背的猫儿。两人你瞧我,我瞧你,有好一会。老新哼哼冷笑了一声,便从怀里掏出手枪来。
“哼哼,瞧你多厉害,瞧瞧这玩意儿!”
枪口慢慢对准阿富的胸口。她愣了一下,紧瞅着老新的脸,说不出话来了。老新见她不闹了,又不知怎样转了一个念头,把枪口向上,对准了正在暗中睁大两只绿幽幽眼睛的猫儿。
“我就开枪,阿富,行吗?”
老新故意让她着急似的,笑着说:“这手枪砰的一声,猫儿便滚到地上来了,先给你做个榜样看看,好吗?”
他正去扳动枪机。
“老新!”阿富大叫一声,“不行不行,不许用枪!”
老新又回头望望阿富,枪口仍对准猫儿。
“不行吗?我知道不行。”
“打死它太可怜了,饶大花一条命吧!”
阿富完全改变了样子,目光忧郁,口唇微微颤动,露出细白的牙齿。老新半捉弄半惊异地瞧着她的脸,才把枪口放下,这时阿富的脸色才缓和了。
“那么我饶了猫儿一条命,你就得报答报答我……”
老新强横地说道:
“把你的身体让我使一使。”
阿富转过脸去,一下子在心里涌起了憎恨、愤怒、伤心,以及种种复杂的感情。老新深深注意着她情绪的变化,大步走到她身后,打开通茶间的门。茶间当然比厨房更黑,主人搬走后,留下的茶柜、长火钵,还可以清楚见到。老新站在那里,目光落在微微出汗的阿富大襟上凸出的胸部。阿富好像已经感觉到,扭过身子望望老新,脸上已恢复开头时一样灵活的表情,可是老新倒反而狼狈了,奇妙地眨眨眼,马上又把枪口对准猫儿。
“不,不许开枪……”
阿富一边阻止,一边抛落手里的剃刀。
老新冷冷一笑:
“不开枪就得依我!”
阿富没奈何嘟哝了一句,却突然站起来,像下了决心,跨出几步走进茶间去。老新见她这么爽气,有点惊奇。这时雨声已停,云中还露出阳光,阴暗的厨房渐渐亮起来。老新站在茶间外,侧耳听着茶间里的动静,只听见阿富解去身上的小仓带,身子躺倒席子上的声音——以后便没声响了。
老新迟疑一下,走进微明的茶间,只见茶间席地上,阿富独自仰身躺着,用袖子掩了脸……老新一见这情况,连忙像逃走似的退到厨房里,脸上显出无法形容的既像嫌恶又像害羞的奇妙的表情,一到板间,便背对茶间,突然发出苦笑来:
“只是给你开开玩笑的,阿富姐,开开玩笑的,请你出来吧……”
过了一会之后,阿富怀里抱了猫儿,手里提把雨伞,同正在摊开席子的老新,随意说着什么。
“阿姐,我想问你……”
老新不好意思地,连阿富的脸也不敢看。
“问什么?”
“不问别的……一个女人,失身是大事,可是你,阿富姐,为救一只猫……就随随便便答应了,这不太那个吗?”
老新才住口,阿富轻轻一笑,抚抚怀中的猫。
“你那么爱猫儿吗?”
“可是大花,大花多可爱呀……”
阿富暧昧地回答。
“在这一带,你是出名忠于主人的,倘把猫打死了,你觉得对不起主人么——也许你这样想吧?”
阿富侧着脑袋,眼光望着远处:
“我不知怎样说才好……那时候,觉得不那样,总不安心嘛!”
——又过了一些时候,只有老新独自一人留在这里。他抱着包在旧褂子里的膝盖,茫然坐在厨房里,疏雨声中,暮色已渐逼近屋内,拉天窗的绳子,下水口边的水缸……已一一消失在暗中。忽然,上野的钟声一下下响起来,在雨空中传开沉重的余响。老新惊醒过来,向四周扫了一眼,然后摸索到下水口,用勺子舀起水缸里的水,喝了起来。
“村上新三郎,源氏门中的繁光①,今天得好好干一杯了。”
① 这句话的意思,表示这个名叫村上新三郎的乞儿老新,出身源氏门阀。
他嘴里念叨着,很有味地喝着黄昏的凉水……
明治二十三年三月二十六日,阿富同她丈夫和三个孩子,走过上野的广小路。
那天,在竹台举行第三届全国博览会开幕典礼,黑门一带的樱花,大半也正在开放。广小路上的行人,挤得推也推不开。从上野开会归去的马车、人力车,排满长队,拥挤不堪。前田正名、田口卯吉、涩泽荣一、辻新次、冈仓觉三、下条正雄②……这班乘马车。人力车的贵客,也在这些人群里。
② 这一串人名,都是明治维新时期的社会名流。
丈夫抱着五岁的儿子,衣角上还扯着大男孩,拥挤在往来的人流中,还时时回头照顾身后的阿富。阿富搀着最大的女孩,见丈夫回过头来,便对他笑一笑。经过了二十年岁月,当然已显出一点老相,水灵灵的眼睛,却还跟过去一样。她是在明治四五年间,同古河屋老板政兵卫的外甥,现在这丈夫结婚的。那时丈夫在横滨,现在在银座某街开一家小钟表店。
阿富偶尔抬起头来,恰巧面前跑过一辆双马车,安安泰泰地坐在车上的,正是那个老新……今天老新的身分已经大非昔比,帽子上一簇鸵鸟毛,镶着绣金的边,大大小小的勋章和各种荣誉的标志,挂满胸膛,可是花白胡子的紫脸膛,还是过去在街上要饭的那一张。阿富不觉吃了一惊,放缓脚步。原来她有过感觉……老新可不是一个平常的乞儿。是由于他的容貌么,是由于说话的声气么,还是当时他手里那支手枪?总之,那时已经有点感觉了。阿富眉毛也不动地注视老新的脸。不知是故意还是偶然,老新也正在看着她的脸。二十年前雨天的回忆,一下子逼得她气也透不过来似的,清清楚楚出现在眼前。那时为救一条猫的命,她是打算顺从老新了。到底是什么动机,自己也说不上来。可是老新在那样的时候,对于已经躺倒的她的身体,却连指头也没碰一碰,那又是为什么呢?……她也不知道,尽管不知道,她仍觉得这些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马车从她身边擦过去,她的心里怦然一动。
马车过后,丈夫又从人流中回过头来望望阿富,阿富一见丈夫的脸,又微微一笑,心里觉得安静了。
一九二二年一月作
楼适夷 译
1976年4月
“
武士侧耳一听,除了卿卿的虫声,没有别的音响。四周的夜暗中,飘拂着松树的气息。武士正想开口,忽然不知从哪儿送来了女人的低低的叹息声。
”---芥川龙之介《六宫公主》
六宫公主
一
六宫公主的父亲,是过去的一位宫女生的。他是一个落后于时代的古板人物,官也没有升到兵部大辅以上。公主跟父母住在六宫边一座树木高大的庭院里,六宫公主的名字便是这样来的。
父母非常宠爱公主,但也只是一味溺爱,没替她找个合适的女婿,只是待字深闺,等人家来求婚。公主依照父母的教养,平静地过着日子,是一种既无忧虑也无欢乐的生活。她从未经历世途,对眼下的生活,也没有什么不如意,一心所想的:“只要双亲健康长寿就好了。”
古池边的樱花树,每年开放几丛寥落的花朵,不知不觉地公主已长成一个静淑幽姻的美女。当作靠山的父亲,因为年老酗酒,突然成了故人,母亲怀念亡人,郁郁不乐,约莫隔了半年,最后也跟父亲一起去了。公主不但悲伤,而且更不幸的,是世途茫茫,不知如何是好了。这位一向娇生惯养的千金公主,除了一位乳母,再没有可以依靠的人了。
乳母忠心耿耿,为了公主,不惜拼命劳碌,可是家里传下来的螺甸嵌镶的手箱,白金的香炉,都一件件地变卖了。男女下人,也开始一个个告辞而去。公主终于渐渐明白生计的艰难。可是要改变这种景况,却不是她力能胜任的。她依然只是面对着寂寞的庭院,同过去一样,弹弹琴,吟吟诗,一天天过去。
在一个秋天的傍晚,乳母走到公主面前,迟疑了好一会,终于说了这样的话:“我的当和尚的外甥对我说,有一位在丹波国当过国司的官人,非常企慕公主,想同你结识,那人长得一表人才,性情温和。他父亲也是一位地方官,上代还当过三品京官,您可以同他见见吗?现在日子这样艰难,也不无小补呀!”
公主低声地哭了,为了补助艰难的生活,将身体给男人,不是同卖身一样吗?当然也知道,世间这样的事很多。想到这儿,更加伤心了。公主面对着乳母,在秋风落叶声中,把玉容深深埋在衫袖里。
二
从此以后,公主也就每夜和这男子相会了。那男子正如乳母所说,是个性情温和的人,容貌也风雅,而且谁都能看出来,他对美貌的公主是十分倾倒的。公主对他也并不感到讨厌,有时还觉得终身有了依靠。可是在印花帐幕里,映着刺目的灯光和那男子相亲相爱的时候,也没有一夜是感到欢乐的。
这期间,院子里开始添了新气象,凉棚和窗帘都换上了新的,下人也增加了,乳母管理家务也放手了。但公主对这种变化,仍看得非常冷淡。
有一个雨夜,男子和公主对坐饮酒,讲了丹波国一个可怕的故事。有一个到出云去的旅客,投宿在大江山下一家宿店里,恰巧这宿店的女人临产,就在那夜平安地生了一个女孩。旅客忽然看见产妇屋子里跑出一个大汉,嘴里说着:“寿命八岁,自害而死。”那人很快地跑到外边不见了。过了九年,这旅客因上京过路,又投宿到这家宿店,果然,知道那女孩在八岁时意外地死亡了。她从一株树上跳下来,恰巧地上一把镰刀,刺进了她的喉头。——故事就是如此。公主听了很难过,感到人生有命,想想自己有这个男人可以依靠,比之那个女孩,还算是幸运的。
“一切都是命定的嘛。”公主想着,脸上装出了笑容。
屋檐下的松树,被大雪压断了枝条。公主白天跟往常一样,弹弹琴,玩玩双六,晚上同男子在一个被窝里,听水鸟跳进池塘的声音,过着有点悲哀又有点欢乐的生活,并从这种懒散安逸的生活中,得到暂时的满足。
可是这安逸的日子,又突然到了尽头。刚进春天的一个晚上,当屋子里只有两人的时候,那男子忽然说出不祥的话来:“同你相处,今天是最后一夜了。”原来他的父亲,在除夕那天,刚被任命为陆奥守,因此他得跟父亲上冰天雪地的陆奥去。同公主分离,他当然心里也很悲哀,可是他跟公主的关系是瞒着父亲的,现在再要声明,已来不及了。男子垂头丧气地对她慢吞吞地说明了原委——“不过满了五年任期,我们就可以重新团聚了,请你等着我吧!”
公主已经哭倒了。即使谈不到什么爱情,总是一个依靠终身的男人,一旦分手,这悲哀也不是言语能形容的了。男子抚着公主的背脊,再三安慰她,鼓励她,可是眼泪已把话声哽咽住了。
这时候,还不知这事的乳母,和一个年轻的女佣,正端着酒壶杯盘进来,告诉他们,古池边的樱花已经长出骨朵来了……
三
第六年的春天到来了,到陆奥去的男子,终于没有回京。这几年中,公主的下人已一个不留地到哪里另投主人去了。公主住的东房,在某年大风中吹倒了。从那以后,公主和乳母二人住在下人的屋子里。那屋子又小又破,不过聊蔽风雨罢了。自从搬到这里,乳母一见可怜的公主,总禁不住掉泪,有时候,又无缘无故发脾气。
厨房移到凉棚下,天天吃的也只是大米和青菜。到了目前,公主的衣服,除了一身之外,再无多余。有时没有柴烧,乳母便上倒塌的正房去拆木板。可是公主仍同过去一样,弹弹琴,吟吟诗,消遣岁月,静静地等那男子。
于是,这年秋天的一个月夜,乳母又走到公主跟前,迟迟疑疑地说:“官人是不会回来的了,您还是忘了他吧。近来有一位典药之助,很想结识公主,一直在催问呢……”
公主听了,想起六年前的事来。六年前的那件事,一想起来就哭个没完;可是现在,身心都已疲殆了,一心只望“安安静静地老朽下去”……再也没有别的想法。听完了话,抬眼望望天上的月亮,懒懒地摇摇头:“现在,我什么也不要了,活着反正跟死了一样……”
正在同一时候,那男子在遥远的常陆国的庭院里,和新娶的妻子对坐饮酒。这妻子是父亲给他找来的,是国守的女儿。
“哎哟,什么声音?”
这男子吃惊地望望透进月光的窗子,在他的心中忽然出现了公主的鲜明的面影。
“是树上掉下来的栗子啊!”
常陆的妻子回答他,又把壶中的酒斟满在他的杯子里。
四
到第九年的晚秋时节,那男子才回到京都。他同他常陆妻子的一家人——在回京途中,因为挑一个吉利日子,在粟津停留了几天,进京那天,为了不惊动人,特别挑了黄昏时候。当男子在郊外时,已几次派人打听京都妻子的消息,有人一去不回,有的回来了也没找到公主的庭院,没打听到消息。因此他一进了京,心里更加想念,把妻子平安地送到丈人家后,马上连旅装也不换,就亲自到六宫去了。
走到六宫,从前的四柱大门,桧皮屋顶的正院、厢房,全没有了,院于里只留下一堆废墟。他茫然地站在荒草地上,看着这片遗址,池塘已大半填满了土,中间长些水草,在新月光中,水草轻轻摇曳着。
他见原来是正院的地方有一间倒塌的板房,跑过去往里面张望,好像有人,他便叫了一声,从月光中,走出一个老尼姑来,有一点面善。
尼姑见了男子,默默地哭起来了,以后,才抽抽抑抑地讲了公主的情况。
“您忘了么,我的女儿在这儿当过使女,从您老爷走后,还在这儿呆过五年,后来我同丈夫上但马去了,我女儿才离开这儿。只因近来想念公主,我一个人专门上京来探望。可是您瞧,已经连房子也没有了。刚才我正在一个人发愣,公主到哪里去了呢。您还不知道,我女儿还在这儿的时候,公主的日子实在是一言难尽呀。”
男子听了这番诉述,便脱下一件内衣送给老尼姑,低着头在荒草地上默默地走回去了。
五
第二天,男子又跑遍京城到处去找,可是到哪里也找不到公主。
于是,又过了几天,在一个傍晚,为了躲雨,他站在朱雀门前西曲殿廊下,这地方,除他之外,还有一个叫化和尚也在躲雨。雨在大红门顶上飒飒地下着。他背对和尚,心里烦躁,在石级上走来走去。忽然听见阴暗的门窗内好像有人,他无意地从窗棂中张望进去。
窗内有一个尼姑,在铺一张破席,安顿一个好像是病人的女子。那女子在暗淡的光线中看去,瘦得不成样子,可是,只一眼便看出来,一点不错,正是那位公主,他正想开口叫唤,可是看了她的模样,终于没有出声。公主并不知外边有人张望,却躺在破席上,发出悲苦的声音,吟起诗来:
曲肱支颐眠 寒风吹枕边 此身今已惯 随处得平安
男子听到吟诗声,忍不住叫了一声公主的名字。公主从枕上抬起头来,一见男子,忽然低叫一声,又伏倒草席上去了。尼姑——那位忠心的乳母,马上同跑到席边去的男子一起,慌慌张张地抱起了公主,可是看看公主的脸色,两个人都惊慌了。
乳母疯了似的跑去找那叫化和尚,请他为临终的公主念经。和尚跟乳母走来,坐在公主身边,他没有念经,却对公主说:“往生天堂,不能借助他力,要自己虔诚念佛。”
公主躺在男子的怀里,小声地念着佛号。忽然恐怖地望着门上的藻井,叫道:“啊,那里有一辆火烧的车子……”
“不要害怕,赶快念佛呀。”
和尚又鼓励她。公主又念了一会儿,做梦一般喃喃地说:“现在,看见了金色的莲花,像华盖大的莲花……”
和尚正要说话,公主又断断续续地说:“现在,又看不到莲花了,只有一片黑暗,风吹着。”
“一心念佛啦,为什么不一心念佛?”
和尚叱责了。可是,这会儿,公主好像要断气了,只是反复地说同样的话:“什么……什么也看不见了,一片黑暗,只有风在吹……只有寒风在吹。”
男子和乳母含着眼泪,嘴里也喃喃地念着佛。那和尚两手合十,也帮公主大声念佛。交织着佛声和雨声中,躺在破席上的公主,脸上渐渐出现了死色……
六
以后又过了几天,在一个月夜,劝公主念佛的那个和尚,仍在朱雀门前的曲殿里,穿着破烂的僧衣,抱着膝盖坐在那里。这时有一个武士,嘴里呜呜地哼着,在月光下大步走过来。他一见和尚,便停了脚来,随口问道:“近来朱雀门边,常听到女人的哭声吧?”
和尚蹲在石阶上,说:“你听!”
武士侧耳一听,除了卿卿的虫声,没有别的音响。四周的夜暗中,飘拂着松树的气息。武士正想开口,忽然不知从哪儿送来了女人的低低的叹息声。
武士手按刀柄,声音从曲殿空间拖着一条长长的尾音,远远地消失了。
“念佛吧!”和尚抬起脸来,“这是一个不知天堂也不知地狱的没心肝的女魂呀,念佛吧。”
武士没回答,仔细打量了一会和尚的脸,立刻吃惊地拜伏在他面前:“您,您就是内记上人吧,为什么在这儿?”
俗名庆滋保胤,世上称他为内记上人,是空也上人弟子中一位德高望重的沙门。
一九二二年八月作
芥川龙之介(1892~1927)
日本小说家
代表作有《罗生门》、《竹林中》、《鼻子》、《偷盗》、《舞会》、《阿富的贞操》、《偶人》、《橘子》、《一块地》以及《秋》等。
精选读后感
羊她终于成了没心肝的魂了,可是她为人时就有心肝么?看见莲花不知天堂看见寒风吹拂不知地狱,其实在活着的时候悲剧就已经注定了,父母在世男人在侧时她都没有爱过,只是一个依靠只是一间房子一碗青菜白米,她不知幸福,拥有的时候也只吟吟唱唱,她不知悲苦,一切失去的时候也只知吟吟唱唱,其实故事的悲剧是由她造成的,她并没有把自己推下悬崖但也没有拉自己出困境,被水打着浪推着漂浮,乳母偶尔的垂泪偶尔的怒气不就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么?其实芥川龙之介的短篇总是在指摘很重大的问题,不只是那时的一个女人,也是在唾弃那时的制度,女人的身份地位决定了当时她们只有在吟唱中被命运左右,只会愁苦的岁月里如落叶一样飘零,生没有灵魂,死没有心肝。
塞克西活,不知何处自处,死,不知何处安放。空有公主之需名,却活的不如蝼蚁。生而为人,却如同那宅院里一件无声的摆设,他人的欣赏只是聊以慰籍,无人来观时就化作一池死水。有的人活到八岁命定去死,有的人从出生就已经死去。
end
生活不仅只有苟且
还有诗和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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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妈港甚内的话
我叫甚内。姓么,……嗳嗳,很早以来,大家都叫我阿妈港甚内。阿妈港甚内——您听说过这个名字么?不,请不要慌,我就是您知道的那个有名的大盗。不过,今晚上这儿来,不是来打劫的,请放心。
我是知道您的。您在日本神甫中,是一位德高望重的人。也许您现在同一个强盗一起,连一会儿也觉得不愉快吧。不过,我也不是专门当强盗的。有个时期曾受聚乐公召唤的吕宋助左卫门部下的一个小官,也确实叫甚内。还有给利休居士送来一只叫做“红头”的宝贵的水勺的那位连歌师①,本名也叫甚内。还有几年前,写过一本叫《阿妈港日记》的书,在大村那边当露天通事②的,不是也叫甚内吗?此外,在三条河原闹事那回,救了船长玛尔特奈特的那个和尚,在埋地方妙国寺门前卖南蛮草药的那个商人……他们的名字,也都叫甚内。不,顶重要的,是去年在圣法朗士教堂捐献装有圣玛利亚指甲的黄金舍利塔的,也就是名叫甚内的教徒。
①连歌是日本和歌的一种,由二人互相联作,连歌师是专作连歌的作者。
②露天通事,专替外国人作口头翻译的人。
《竹林中》不是侦破小说,它激起的不是我们探究真相的兴趣,而是不同当事人对同一个事件讲述的角度、立场、语气、心理的不同所隐藏的信息。我们看到,武士和凶手对那位被奸污的女性都有些责备和鄙视,而那位女性则充满了自责,在责备和自责的背后有很深的文化内涵。
凶手的供词告诉我们他本来无意杀那名武士,当他奸污完女子正想溜之大吉之时,女子要求他杀死他的丈夫,凶手暗示我们他杀武士完全是女子的引诱,而他对死者是很佩服的,因为武士跟他交手打了二十三回合!普天之下只有武士一人能和他打到二十三回合!
亡灵借巫女之口的供词可以看出死者对凶手竟然也是饶恕的态度,因为凶手征求他的意见是否杀死他的妻子,就凭这一句话,他“已愿意饶恕强盗的罪孽”。对妻子他则是怒火中烧,因为他听信了强盗的诱惑,愿意跟他走,并让强盗杀死自己的丈夫。在犹疑不定之间,妻子逃命了,强盗给武士松了绑,武士在痛苦中自杀了。
而那名被奸污的女子的忏悔可以看出她内心非常痛苦,她在被奸污之后在丈夫脸上看到了讥讽和嘲笑,她忍受不了那种冰寒雪冷的轻蔑和憎恶,于是准备杀夫后自杀。杀死丈夫之后她却没了自杀的勇气,只能生活在痛苦和自责中。
三个人的供词是互相矛盾的,只有一点相同,那就是无论杀人者还是被杀者都谴责那名被奸污的女子,而女子因为缺乏自杀的勇气同样生活在自责中。
真相如何确实已经并不重要,通过他们的供词我们可以看出比真相更重要的东西。强盗奸污女子并杀死其丈夫没有丝毫犯罪感,在供词中充满“好汉做事好汉当”的英雄气概,却怪罪女子的诱惑激发了他的杀人念头,他让我们看到了人类历史的强盗逻辑:让女人承担所有的罪恶。按照这种逻辑,国家的灭亡,商纣的残暴、唐明皇的荒淫都是女人引诱的结果。
再看那位软弱的丈夫,因为贪财中了圈套被强盗捆住,结果妻子落入强盗之手,他无法保护妻子却对妻子充满了责备,也许妻子被人奸污之后如果自杀他便能够原谅她的刚烈,结果妻子逃走他却死于自己的无能。
那位女子是位刚烈的女性,强盗和她母亲都用“刚烈”这个词描述她,她逃走之后一直生活在自责中,她没有怨恨丈夫的无能,丈夫的讥讽和轻蔑的目光却让她充满了痛苦。女性总是生活在他人的目光中,在他人的肯定或否定中确立自己的身份和价值。其实一个懦弱的男人有什么资格讥讽和藐视她呢?她能够从强盗手中逃出来已经说明她的勇敢。
面对同一起杀人事件的不同讲述透露出来真相以外的信息,所有的指责都在指向那个同样是受害者的弱者:被强盗奸污的女性。这可以看出东方文化中女性的地位,男性掌握话语霸权,他们对女性可以随意欺侮、嘲讽、谴责,他们凌驾于道德之上,违背道德然后谴责道德,即使奸污了女性也要谴责她的不贞,责备她没有做出彻底的反抗:自杀。
叙事学理论有一个术语:不可靠的叙述者。这种“不可靠”是作者故意设置的叙事圈套,他的目的不是把读者引向故事背后的真相,因为真相并不重要,作者试图通过不同的讲述者采取的立场、姿态、心理的不同,提醒读者注意在讲述的过程中渗透的社会文化信息,这些信息远远大于真相带给我们的震撼。
作者同时告诉我们真相是不可求的,因为所有的讲述者都是不可靠的,他必然会受到自身视野、文化心理的限制。在文学作品中,讲述的不可靠性带来了文本的魅力和张力。
七夜蝴蝶JYD
芥川龙之介真是太棒了。
有些事,用自己的嘴巴讲出来,很难令人接受与信服。然而变成小说,将之客观呈现。读者就能够自由的领悟。本来今天精气神难以集中,想
要断网下去躺着看本书好了。结果看了芥川的〈山鹬〉心情一下子沸腾了起来。巧妙的描述,却写出了世理人情,甚至让人有点想哭。泪。也可能是我太容易感动了。
故事永远是那么简单。
托尔斯泰与朋友屠格涅夫、一起上山打猎。托尔斯泰打中了一只山鹬。屠格涅夫憋着一股劲终于也打中了一只山鹬。然而猎狗多拉和孩子们却没能找到屠格涅夫兴高采列打下的鸟儿。于是二人发生了一点争论。托尔斯泰说“没打中吧”而屠格涅夫很坚持,必竟他亲眼看到鸟儿从空中坠下。就在怎样也找不到山鹬的情况下,二人返回托尔斯泰的家。这是何等看似无聊的一个故事啊。然而它写出了用我贫乏的语境难以描绘的人情。
在托尔斯泰家中晚餐时,屠格涅夫极力想要化解大家的紧张感,努力和托尔斯泰搭话。然而后者却相当冷淡,看似无视着屠格涅夫的努力。当屠格涅夫向他介绍起新进作家莫泊桑以及夫人谈及另一位作家加尔询时,托尔斯泰都颇似冷嘲热讽般固执缄言。终于晚餐在令人难以忍受的气氛中结束。一整晚,屠格涅夫都辗转难眠。他想着和托尔斯泰长达一生的友谊。想着军官时代的托尔斯泰、傲然地攻击乔治桑的托尔斯泰,热情的赞颂夏云奇峰的那个托尔斯泰,还有和他互动老拳干架的托尔斯泰。
他想:这个人是多么固执而倔强。他压根不想相信别人也是真实的。总认为大家都很虚伪。即使和他有同样毛病的人他能原谅自己却无法宽恕别人,他甚至不能马上相信别人也能感叹夏云的美。这次自己打中山鹬,他也觉得自己在说谎……屠格涅夫想着这些在长夜中感到寂寞无比,在我看来他甚至心怀郁闷和委屈。次日清晨,与托尔斯泰共进早餐,他多希望对方能给他一个好脸。但对方仍旧是冷淡着沉默。让屠格涅夫合好的指望霍然跌宕。
这时托尔斯泰问了一个问题。这问题写得是多么精妙。
“你昨晚睡得好吗。”
非常简单的问话。
屠格涅夫回答:“很好。”
于是托尔斯泰一句话也不说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芥川龙之介在这里,完全没有措述托尔斯泰的心情,一直都是以屠格涅夫为第一本位。但其实只是这句问话,它所包含的,绝不只是字面的意思。事实上托尔斯泰他一定没有睡好。因为那只山鹬。因为和屠格涅夫的冷战。所以他听到屠格涅夫居然竟敢睡得很好,就闭嘴臭脸一言不发了。
就在屠格涅斯到达再也不能忍受的临界点之前,一早上和夫人一起出门的孩子们,带着狗冲了回来。他们找到了屠格涅夫打下的山鹬。原来那只鸟挂在了树上。所以猎狗才没能找到它。迎接着故事这一秒的高潮。此时一脸高兴的站起来的人竟是托尔斯泰。如果他是屠格涅夫昨晚所伤感想象的那种人的话,他是不会有这种表现的。这个人站起来高兴的说:“你看。我没有说谎。只要掉在地面上,多拉(他的狗)是不可能找不到的!”
没错。傲慢,傲娇,甚至孩子气自我的托尔斯泰,其实冰冷着一张脸的原因是,他觉得自己被屠格涅夫看成了说谎的人。因为他坚称多拉一定能找到打下的山鹬!
嗯嗯。XD他其实,根本就不是在怀疑屠格涅夫。
而屠格涅夫也高兴说:你看。我没有说谎。我真的打下了山鹬。
就只是山鹬。
但是又不仅仅只是山鹬。
屠格涅夫甚至有点不好意思的握了托尔斯泰的手。他找回的是山鹬,还是他心中那个写下安娜卡列尼娜的作者呢!
芥川的好处在于他不评判。他只把这一幕幕摆在了读者面前。他甚至没写托尔斯泰在想什么。只写了屠格涅夫。但最后让人看懂了屠格涅夫,也看懂了托尔斯泰。
有时就是这样。
在言谈中,会微妙的产生开偏差。令人悲伤,难过,感到不能自己。不知如何是好。但真象不一定和想的一样。对方或许根本不是自己想的那样。可是人类又是多么难以传达啊。若没有找到那只山鹬呢。若托尔斯泰最后没说那句话呢。那么即使读者我,也会认为托尔斯泰实在是太偏执了。殊知他根本不是认为屠格涅夫说谎,只是担心对方认为自己说谎呢。
所以我简直有点眼框湿润。绝妙的短篇。这写得是多么精彩。
这就是被浓缩了的人生。
那为了友情而忐忑不安的两个男人啊。
在那个被尴尬沉默笼罩的清晨。
“昨天晚上睡得好吗。”
托尔斯泰不知想起什来,向屠格涅夫问了这么一句。
“睡得很好。”
屠格涅夫把报纸放下,等着托尔斯泰再说别的话。可是主人提起银环的茶杯,再也不开口了。
——这段。鼻血。这是什么。这就是无敌萌。这就是什么都没写,但什么全都写了。只有对人类的自尊、害怕、忧虑、美好、复杂、渴望,有着深入理解的人,才能写出这样的对话。当然如果遇到看到这段对话却什么也看不出来的读者……那也就没办法了。
PS:一边激动的打感想,一边吃味多美的牛奶布丁,得出了一个结论:还是焦糖口味的比较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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