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氣家書｜小暑：我在這樣的黑夜裡等你，也等我的童年

文 | 沈家智


桐桐：

见字如面！

我在山谷的小房子里给你写信，子夜时分，外面的森林黑漆漆的，白天下雨，晚上没有月光，也没有星子，我在窗前坐着，一会儿欢喜，一会儿落寞。

这样的夜，是很容易惹人回忆的，让我想起故人，也想起你。赵师秀说，“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是一种闲逸，是一种焦急，也是一种无奈。我在这样的黑夜里等你，也等我的童年。

那是二十年前的辰光，一群孩子在广袤的山野间结伴而行，前推后挤。野果，晚霞，村庄里的炊烟，都是引我们回家的路信。后来慢慢的，我们走进了丛林，荆棘遍布，便只能松开手，个人专心走各人的路，奔各自的前程。

有些人，数月未见；有些人，数年未见；还有些人，十数年未见。

但他们都是我的朋友。我挂念他们和挂念你一样。

这是我给你写的第几封信？我已经有点恍惚了。一个节气接着一个节气，石榴花红过五月，六月的新荷轻举，这是草木的另一个世界。看荷花最好的地方是郭庄，近处远处都是荷花，蜻蜓立在上面，可以看见翅膀的颤抖。再远处是西湖群山与山顶的建筑，保俶如处子，雷锋如老衲，看得见过往的时间。

荷花开起来，天气也湿热难当。现在已经是小暑了。

小暑是夏季的第五个节气，它标志着季夏的开始。暑者，从日也。自此而后数十日，太阳炙烤着大地，温风衰竭，夏练三伏，是极热的时候。暑字前面加个小，是说热度犹温，后面跟着是大暑，处暑，层层递进，野田禾稻半枯焦，夏日也就到了高潮。

天热了，虫子也该出来。小暑二候，蟋蟀居宇，桐桐，你应该听过蟋蟀的鸣唱，尖而锐利，有金属之音。比蟋蟀更容易见到的是螽斯，顶着两根长长的触须，像闹天宫的大圣。

宋代有个画家叫韩佑，江西石城人，擅长花卉草虫，曾画过一幅《螽斯绵瓞图》。现而今，知道韩佑的人已经不多了，但这幅画却很有名气，南宋时被内府收藏，清乾隆年间入选著名的《石渠宝笈》，世事更迭，现存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镇馆之宝《宋元集绘册》第十三开。

这幅画构图极简单，描写了田间一角，花叶生长茂盛，瓜果也已熟透，引来了两只觅食的螽斯。瓜和螽斯，都是古人喜欢的题材，瓜蔓绵延生长，不断结实，螽斯亦生产力旺盛，诗词画作，常以此祈愿家族多男子多女子，香火旺盛。

远在周代的《诗经》中，就有了螽斯的影子。

《周南·螽斯》中有这样的句子：“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

螽斯振羽，是夏夜里极美的事情。杭州植物园的分类区，有一片杜若丛，夏夜里开满了晶莹的花朵，一粒粒的，珍珠一般。我从杜若花边走过，螽斯在叶子上放肆的鸣唱着；也有不唱的，一对一对在夜幕下交配；雌螽斯是不唱的，有几只在一抖一抖的颤动着尾部，能看见白的卵产下来，那是新的生命。

有新生，就有希望，我们总是要看往未来。

对了，桐桐，今天白天我去这附近的村子里闲走，看见了好几株栌兰，正开着花。

栌兰也叫土人参，马齿苋科土人参属多年生草本植物。原产于南美洲，现在在中国种植范围很广。我上一次见到是在芹川。

芹川是我比较喜欢的古镇，去年夏天去过一次，人极少，水也极干净，能看见成群的鱼在阳光下游弋；鹅呆头呆脑的站在石桥下，像是在打盹，又像是沉思；老人们大多倚门而坐，蒲扇轻摇，眼光浑浊而茫目，和镇子一般古老。

古镇多是老房子，也有新的建筑夹杂着，不伦不类的。但相比于其他地方，它的妙处就在于人少，且多是原住民。他们在这里生活着，而不仅仅是被参观。

因为生活，家家户户都种了点花草。这似乎是江南人家的传统。

无论是天井，还是小小的院落，都摆满了各式花器，有陶瓷、瓦罐，也有石臼和废弃的猪槽。器物林林总总，里面的植物也千奇百怪，从葱到牡丹花，以及小铁树之类的都能见到，隔壁有好的，移一株来，不像城里的年轻人，只能去花鸟市场。

我喜欢这种物物交换的方式，植物能接地气，也好养活，最主要的，是有人情味在里边。

我就是在这里，见到了土人参。这种东西，城里不易见，一到乡下，连石头缝里都能开出粉红的花来。

植物和人一样，各有各的活法。

我第一次见到土人参，就是在乡下的一个弄堂里。房子没有很老，但有一个年岁很久的井台，井台边种满了植物。大概也是这个季节，雨后，整个环境都很安静，偶有妇人来汲水洗菜，说几句土话，我完全听不懂，只能笑笑。孩子耐不住无聊，跑出来嬉闹，也会很快被呵斥回去。如果是晴天，大家就会聚在一起，市井味会更浓一些。

当时土人参正在开花。在这样的地方，满眼皆是素色，突然发现一抹粉红，是很兴奋的事情。花很小，直径一公分不到，星星点点的。但因为密集，就显得尤为娇艳，灿若春霞。雄蕊比花瓣要短，顶着明黄的花药，是花朵里最常见的红黄配，看着很舒坦。

我后来跑过很多江浙农村，在许多人家都发现了这个东西，如花盆里种葱一般寻常。厨房烧菜，缺了一个汤，可以摘一把土人参的叶子，味道不赖。到了冬天，草木凋零，土人参的根可以挖了，肉质根，纺锤形，和人参有点相像。有人会拿它来煲鸡汤或者炖猪蹄，我猜测应该比不上山药美味吧。

夜已经很深了，外面依旧寂静。我偶尔会听见外面有敲门声，若是若不是，但我知道不是。你应该在梦中了，希望你能睡得好。

就写到这吧，我去看会书。

盼你早点来。


家智
丁酉小暑

從一座房子到另一座房子

池淩雲

從一座房子到另一座房子
再也找不到一個熟悉的人
這是一個什麼遊戲啊——

我們曾輪番躲在衣櫃裏
不出聲，不讓別人找到我們
一切愛所需的訓練：看誰的孤獨更持久。

後來，我們忘記了要去找到對方
習慣了默默無聞地生活
宛如躲在一個大箱子裏。

然而，這一次是最後一次
我知道，你再也不會來找我
我們早已是沒有名字的失蹤者。


2008.2.27
選自《在夜晚的高原上·當代詩人十二家》


背景音樂
A bitter grief / Lowercase noises
Oh my love / John Lennon

出門種葵花

王小妮

春天就這樣像逃兵溜過去了
路人都還穿著去年的囚衣。
太陽千辛萬苦
照不綠全城。

一條水養著黃臉的平原
養著它種了田又作戰
作了戰再種田。
前後千里
不見松不見柳不見荷不見竹。

我不相信
那個荷蘭人
會把金黃的油彩用盡。
我們在起風的傍晚出門
給灰沉的河岸
加一點活著的顏色。

種子在布袋裏著急。
我走到哪兒
哪兒就松軟如初。
肥沃啊
多少君王在腳下
睡爛了一層層錦繡龍袍。

在古洛陽和古開封之間
我們翻開疆土
給世人種一片自由的葵花看看。

2003

選自《在夜晚的高原上·當代詩人十二家》

背景音樂
After the rain / Wolfgang Ohmer
Mad World / Gary Jules

我下了火車

作者：費爾南多·佩索阿
翻譯：楊鐵軍

我下了火車
對那個偶遇的人說再見，
我們在一起十八個小時，
聊得很愉快，
旅途中的兄弟之情。
很遺憾我得下火車，很遺憾我得離開
這個偶遇的連名字都不知道的朋友。
我感到眼睛裏滿是淚水……
每次道別都是一次死亡……
是的，每次道別都是死亡。
在那列我們稱作生活的火車上
我們都是彼此生活中的偶然，
該當離去時，我們都會感到遺憾。

所有人性的東西打動我，因為我是人。
所有人性的東西打動我，不是因為我有一種
與思想和教義的親緣關係，
而是因為我與人性本身的無限的夥伴關係。

那個哭著，不想離開
那棟房子的女仆是因為懷舊，
雖然她在其中被粗暴地對待……

所有這些，在我心裏，都是死亡和世界的悲傷，
所有這些，因為會死，才活在我的心裏。

而我的心略大於整個宇宙。

1934.7.4

選自詩集《想象一朵未來的玫瑰》


背景音樂
What would there be out here to hurt me? / Lowercase Noises
Thanks for the dance / Leonard Cohen

一片樹葉

海桑

一棵樹看見我女兒很好
就把葉子從樹上弄下來
樹葉一飄一飄
落在我女兒跟前
我一歲半的女兒看見樹葉很好
就把它拾起來，遞給我
這是女兒送給我的第一件禮物
在此之前
我不知道樹葉也可以當禮物
而且，遍地都是


今天和女兒去看落葉

海桑

自行車後面坐著女兒
前面坐著一筐落葉
女兒說，那都是她的小妹妹
一車筐的樹葉有的黃，有的枯黑
有的簡直不成個樣子了
我不知道女兒怎樣看上了它們
但我知道，它們是有福的
今天我要將它們全部帶回家
如果鄰居們問我，我就笑笑
我就看看女兒，什麼也不說

選自海桑詩集《我是你流浪過的一個地方》

背景音樂
他坐在哪裏 / 林生祥
Edamame毛豆之歌 / 林生祥

我在春風中睡去

朵漁

我在春風中睡去
在噩夢中醒來
一些詞自黑暗中躍出
一個人在夢中
打探我的消息
醒來，一種孤枕無邊的冷
落花飄散在窗臺上
一些消息在屏幕上
消失又重現，一群人
在貝殼裏表演大海
如今我已安靜下來
像沈於公海的船
每天都失去一點記憶
每天再獨自回憶起來
讓我們來談談詩吧，老朋友
這春風凜冽的時刻
適合談論一切美好的虛無。

2012

選自《最後的黑暗——朵漁詩選2009-2012》


背景音樂
Anomaly / Lights & Motion
The day after that / Matt Elliott

手寫體

娜夜

翻看舊信
我對每個手寫體的你好
都答應了一聲
對每個手寫體的再見

仿佛真的可以再見——
廢棄的鐵道邊
圖書館的階梯上
歌聲裏的山楂樹下
在肉體 對愛的
記憶裏

在愛
愛了又愛
在一切的可能和最快之中……

還有誰
會在寂靜的燈下
用紙和筆
為愛
寫一封情書
寫第二封情書……

——“你的這筆字就足以讓我傾倒”
你還能對誰這麼說？


背景音樂
andata / 坂本龍一
If I Didn't Have Your Love / Leonard Cohen

口音

李元勝

我們口音還算接近，細小的差別
標誌著我們的出發點
相距有百餘公里

聽得出來我們自私相同，虛榮接近
偶爾有些善意的想法
往往不切實際

聽得出來我的故鄉群峰高聳
而你那一帶河汊密布

我們的分歧在於我需下山再下山
而你需要築堤再築堤
我們的共鳴在於
有些人既無須下山
也無須築堤
這不公平，很不公平

總的說來
我有點上游的心不在焉
你有點下游的心懷怨恨

我喜歡你尾音里的那一段好聽的滑翔
現在想起來
和我們之間那條河
那一段美妙的緩緩轉彎有關

當時對這個細節有點忽略
現在想起來 真的很好聽
可惜為時已晚

2010.6.20

背景音樂
Lullaby for Panda / April Rain
Red River Valley / Evan O'Toole

生命的灵光

作者：奥丽娅娜·法拉奇
翻译：毛喻原/王康

昨夜，我知道了你的存在，从虚无中逃逸出来的生命的灵光；我躺在床上，在一片漆黑中睁大着双眼，突然之间我很确定：你就在那里。你存在。仿佛一颗子弹射中了我，我的心停止了跳动。当心脏再次跳动时，无限的惊奇如枪林弹雨般袭来。我感到我掉进了一口深井，以致一切对我来说都显得那么令人恐惧、那么陌生。此刻，我在恐惧里动弹不得，这恐惧渗透了我的脸颊、头发和思绪。我迷失在这恐惧中。我知道，这不是对其他人的恐惧，因为我不在乎其他人；这不是对上帝的恐惧，因为我不相信上帝；这也不是对痛苦的恐惧，因为我不畏惧痛苦。这是对你的恐惧，对突然把你从虚无中抛出，让你附着在我身上这样一件事情的恐惧。

我从不曾急切地期望着你的来临，尽管我知道你有一天终会出现。我在这种意识中，一直在久久地等待着你。但我仍向自己提出了这样可怕的问题：要是你根本不想出生呢？是不是有一天，你会带着责备的心情冲着我大声哭喊：“是谁赋予你权利，让我降临到这个世界？你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来？为什么？”孩子，生活就是这样一种艰难的尝试。它是一场终日面对新挑战的战争。它所有欢乐的时刻全都是些微不足道的插曲，并且你将为它付出痛苦的代价。我要怎样才能知道把你舍弃并不会更好？我要怎样才能确定你的确不愿意返回空寂？你无法对我说这些，因为你生命的诞生仅仅是一团勉强形成的细胞。也许，它不是生命，而仅仅是一种生命的可能。我希望你能帮助我，哪怕是点一次头，使用一种暗示。我的母亲就曾声称我给过她这样的暗示，这也就是她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原因。

你看，我母亲并不想要我。我的生命实际上起始于他人疏忽的某一瞬间。为了不让我诞生，她每晚把药丸溶在盛水的杯中，然后流着眼泪吞下它。她坚持喝着那种药水，直到那天晚上，我在她身体里蠕动，给了她重重的一蹬，要她不要抛弃我。当我给她这种暗示时，她正好把那杯子举到嘴边。她立刻翻过杯子，倒掉了杯中的水。几个月后，我便得意地懒洋洋躺在阳光下了。

但我不知道这究竟是祸还是福。在我高兴时，我认为这不错；当我不快时，我感觉这很糟。但有一点我敢肯定，即使在悲哀的时候，我也不曾为我生命的诞生痛感憎恨，因为我认为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虚无本身更糟的事情了。让我再说一遍：我不害怕痛苦。因为我们是伴着痛苦而降生、随着痛苦而成长的，我们已经习惯了痛苦，就像已经习惯了我们的手臂和双腿一样。事实上，我甚至不害怕死亡。死亡至少意味着你诞生过一次，至少意味着你战胜过虚无一次。我真正恐惧的是虚无，是不曾存在——那种由于偶然、过失和他人的粗心造成的我生命的不存在。许多女人都会这样问她们自己，为什么她们要让一个孩子降生到这个世界？难道是为了忍受饥饿、寒冷、背叛和耻辱吗？难道是为了被战争和疾病杀戮吗？她们放弃了那种饥饿将会饱足、寒冷将被温暖的希望，否定了人的一生将有忠诚和尊敬相随的期许，抛弃了人会把生命奉献给消除战争与疾病的任何努力。

也许，她们是对的。但难道虚无会比痛苦更可取吗？即使我在为我的失败、幻灭和挫折哭泣时，我也坚信痛苦远远胜过虚无。如果我把这一点推及生命，推及让生命诞生与否的两难处境，我相信，我周身的每一根神经都会发出这样的呐喊：生命的诞生比从未出生更为美好。
然而，我能把这一推论强加于你吗？难道这不意味着我仅仅是为了我自己而不是为了别的任何人，才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如果仅仅是为了我自己而不为别的任何人，我没有兴趣让你降生到这个世界，因为我完全不需要你。

选自《给一个未出生孩子的信》

高窗

張枣

對面的高窗裏，畫眉鳥。
對面的隱秘裏，我看到了你。
對面的邈遠裏，或許你，是一個跟我
一模一樣的人。是呀，或許你
就是我。

你或許也看到我在擦拭一張碟片如深井眼裏的
白內障。是的，我在播放，但瞬刻間我又
退出了那部電影，虛空嘎地一響，畫眉鳥
一驚。我哚嗦在紅沙發上，
剝橙子。
我說，你在剝橙子呀，你說：
沒錯，我在剝橙子。我說：
瞧，世界又少了一顆橙子。
而你

把眉毛向北方揚起，把空衣架貼上玻璃窗，
把仙人掌挪到旋梯上拍照。
這時，長城外，

風沙乍起。這時，
你和我
幾乎同時走到書桌前，擰亮燈，但
我們惟一的區別是：只有你，寫下了
這首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