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学成先生最新出版著作《禅说庄子》系列共16本,以通俗的语言,对《庄子》中的26篇,通过逐句分析的方式进行解析,结合佛教禅宗思想分析庄禅之间的内在关系,并结合现实人生,突出每篇文字的现实警讯与指导意义,为浮躁迷失的现代人指出另一条安身立命的途径。文字浅白易懂,说理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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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讲 庄子对生死的系列高论
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曰:“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庄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概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
支离叔与滑介叔观于冥伯之丘,昆仑之虚,黄帝之所休。俄而柳生其左肘,其意蹶蹶然恶之。支离叔曰:“子恶之乎?”滑介叔曰:“亡,予何恶!生者,假借也;假之而生生者,尘垢也。死生为昼夜。且吾与子观化而化及我,我又何恶焉!”
庄子之楚,见空髑髅,髐然有形,撽以马捶,因而问之,曰:“夫子贪生失理,而为此乎?将子有亡国之事,斧钺之诛,而为此乎?将子有不善之行,愧遗父母妻子之丑,而为此乎?将子有冻馁之患,而为此乎?将子之春秋故及此乎?”于是语卒,援髑髅,枕而卧。夜半,髑髅见梦曰:“子之谈者似辩士。视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则无此矣。子欲闻死之说乎?”庄子曰:“然。”髑髅曰:“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庄子不信,曰:“吾使司命复生子形,为子骨肉肌肤,反子父母妻子闾里知识,子欲之乎?”髑髅深矉蹙曰:“吾安能弃南面王乐而复为人间之劳乎!”
颜渊东之齐,孔子有忧色。子贡下席而问曰:“小子敢问,回东之齐,夫子有忧色,何邪?”孔子曰:“善哉汝问!昔者管子有言,丘甚善之,曰:‘褚小者不可以怀大,绠短者不可以汲深。’夫若是者,以为命有所成而形有所适也,夫不可损益。吾恐回与齐侯言尧舜黄帝之道,而重以燧人神农之言。彼将内求于己而不得,不得则惑,人惑则死。且女独不闻邪?昔者海鸟止于鲁郊,鲁侯御而觞之于庙,奏九韶以为乐,具太牢以为膳。鸟乃眩视忧悲,不敢食一脔,不敢饮一杯,三日而死。此以己养养鸟也,非以鸟养养鸟也。夫以鸟养养鸟者,宜栖之深林,游之坛陆,浮之江湖,食之鯈,随行列而止,委蛇而处。彼唯人言之恶闻,奚以夫为乎!咸池九韶之乐,张之洞庭之野,鸟闻之而飞,兽闻之而走,鱼闻之而下入,人卒闻之,相与还而观之。鱼处水而生,人处水而死,彼必相与异,其好恶故异也。故先圣不一其能,不同其事。名止于实,义设于适,是之谓条达而福持。”
列子行食于道从,见百岁髑髅,攓蓬而指之曰:“唯予与汝知而未尝死,未尝生也。若果恙乎?予果欢乎?”
种有几?得水则为继,得水土之际则为鼃之衣,生于陵屯则为陵舄,陵舄得郁栖则为乌足,乌足之根为蛴螬,其叶为胡蝶。胡蝶胥也化而为虫,生于灶下,其状若脱,其名为鸲掇。鸲掇千日为鸟,其名为干余骨。干余骨之沫为斯弥,斯弥为食醯。颐辂生乎食醯,黄軦生乎九猷,瞀芮生乎腐蠸。羊奚比乎不箰,久竹生青宁;青宁生程,程生马,马生人,人又反入于机。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
庄子的太太死了,看他是怎么说的
“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曰:‘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庄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概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噭jiào噭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
以前都以为“生死亦大矣”这句话出自佛教,哪知在《庄子》里是早就有了的。人到了晚年,自然会留意这个。佛教徒更是把“生死”二字贴在鼻头上,使自己不可须臾而忘也。下面,我们来看庄子本人是怎么对待生死的。
庄子的太太去世了,他的朋友惠施,就是当过魏国宰相的惠子前来吊唁。惠子进门看到的是什么情景呢?“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箕踞”就像我现在这样双腿架个马叉坐着,不是佛教里的跏jiā趺fū坐。古代贵族的标准坐法,要先跪着,两个膝盖着地,臀部坐在两个小腿上,那时是没有凳子坐的。“箕踞”,是下层劳动民众的一种坐姿,一般的老百姓,下田的人,出气力的人,在野外休息的时候,就是这样箕踞而坐,很散漫自在的。你看这个庄子,他的老婆死了,他箕踞而坐不说,还鼓盆而歌。自己随便拿了一个铜盆子或者木盆子敲打着,竟然快活得唱起歌来。
惠子看不过去,就给庄子提意见了,说:“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你太太和你生活了一辈子,你们以前也恩恩爱爱的,她还帮你生儿育女,辛辛苦苦一辈子。如果说人老了,没有年轻人那种恩爱之情,看淡了,看破了,你不哭也就算了。但是你却鼓盆而歌,不但不悲伤,反而很欢喜,好像巴不得太太去世一样,你这样实在是太过分了!
庄子回答说:“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概然!”不是那么回事。我太太刚刚死的时候,我还是很伤心,很感慨的。
我们自己可以设想一下,哪怕是学道的人,看见太太死了,还是会伤心的。但伤心过后,就会想到生死问题,学道就是要解决生死问题嘛。想来想去,原来“其始而本无生”啊!“本无生”是什么意思?我们想一下,一百年以前哪有她?一千年以前,就更没有她了。“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开始是没有生命的,不但没有生命,而且形体也没有。“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既然连形体都没有,必然也就没有气息。一百年前,我们在干什么?禅宗里经常参的一个话头就是:“父母未生前,你的本来面目在什么地方?”或者说“父母未生前,如何是你的本来面目?”我们看庄子这段,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当然,印度佛教没有这种提法,禅宗虽然有这种提法,也比庄子晚了将近一千年。所以“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这是我们每个人的现实,是没什么道理可讲的。生死的现实就是如此,一百年以前知道我们在哪里吗?一百年以后进了火葬场,知道我们去哪里吗?不知道。
成玄英在其“疏”中说:“庄子圣人,妙达根本,故睹察初始本自无生,未生之前亦无形质,无形质之前亦复无气。从无生有,假合而成,是知此身不足惜也。”
人生在自然中的来去轨迹
“杂乎芒芴之间”,人的一生,确实是“混杂恍惚之间”,很多事情是说不清楚的。赵哥子要当爹了,想要儿子未必就生儿子。蛇妹妹说她暂时还不考虑生孩子,谁知道现在也是大肚皮了。我们的出生,都不是父母先把八字算好,然后规定在哪一天受孕,在哪一天出生的。能够把婴儿出生时间都拈拿准的,我看也没人能做到。就是人工授精的试管婴儿,也未必就能掌握生辰八字。这个“生”到底是怎么回事,谁也弄不清楚。一对夫妻结了婚,在一起生活了很久,可能会生孩子,也可能不生,我们书院就有坚决不要孩子的同学。
在恍恍惚惚中,“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这都是顺着来的,与佛教中“缘起性空”的说法相近,只不过佛教的说法更严密一些。庄子的这种说法,“杂乎芒芴之间”,真的说不清楚这个“生”是从何而来的。总之朦朦胧胧中,一下就有“气”了,拿中医的说法,就是有“胎气”了。有了胎气后,这个“气”慢慢在子宫里成了形,十月怀胎,于是就生下来了。生下来后,不过百年间又死了。但它生化的过程,气、形、生、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如同春夏秋冬四时运行交替一样,太自然了,没法去改变它。我们这里现在天凉了,不可能请老天爷热一点,让它变得像广东一样,深秋还二十七八度。成都毕竟不是广州,不是香港,更不是新加坡,秋天是达不到这个温度的。同样的,要让广州、香港的秋天像成都一样凉爽,老天爷也不会听你指挥的。
这里还是引成玄英的“疏”来加重其意吧:“大道在恍惚之内,造化茫昧之中,和杂清浊,变成阴阳二气;二气凝结,变而有形;形既成就,变而生育。且从无出有,变而为生,自有还无,变而为死。而生来死往,变化循环,亦犹春秋冬夏,四时代序。是以达人观察,何哀乐之有哉!”
庄子继续说,“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噭jiào噭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我们很安然、很无知地生活在天地这所大房子之中,生活在乾坤这个巨室之中。但当我们面对生死时,太太死了,我哭哭啼啼地舍不得,放不下,这就应该反省,是不是“自以为不通乎命”?学道的人还放不下这个,是很糟糕的。很多老和尚圆寂之前就给徒弟说,我走了,是顺乎天命,是要回到佛陀身边,到极乐世界里去,或者往生后再回到人间,这是喜事,不许大家披麻戴孝,哭哭啼啼的。所以好些老和尚圆寂后,只准搞“追思法会”、“饬chì终法会”,不许搞追悼会。哪需要什么追悼、吊唁?要哪个来吊唁啊?本光法师就很注意这个事,多次给我们说,他走了后,只准搞“饬终法会”,不要搞吊唁,也不准大家披麻戴孝地哭,那些都是世间愚痴。
庄子说,我懂了这个道理,当然就不哭了,“故止也”。我太太返归极乐了,她生于自然,还归于自然,有什么可悲的?我不仅不哭,还要鼓盆而歌。所以,鼓盆而歌是看破了生死,是领会了大道之妙才有的感觉和行为。
当然,佛教讲“轮回”,比道家讲“物化”细密得多,其中关键在于“业力不灭”和“业感缘起”,这在佛教的“十二因缘”中有详细的介绍。道家的“物化”就粗放得多,但也有优势,就是少了许多心里的计较和忧虑,变牛变马全都无所谓,而这一精神,的确为中国禅宗所继承。
下面几则都在谈生死。我们生活在这个世上,免不了要谈生死。平常我们接触到的佛教生死之说比较多。但一般人对道家的生死之说,对禅宗的生死之说没有什么感觉。这次佛源老和尚摔断了腿,我到广州去看他,愿炯法师也去看了。老和尚那种潇洒、那种威风,真令人感动。他病了,在广州住院,明向大和尚去看他,老和尚让他立即回去,说:“寺院里那么多事你不管,到这里干什么?”右腿摔断了,左手也骨折,包着石膏不能动,就只好用左腿踹他,让明向和尚走。手术三四天后,就强迫自己下床了,伤口那么痛,身体又软得一点劲儿都没有,还是要雄赳赳地下床。前几年我去云门寺拜见老和尚,说:“老和尚,你要好好休息,不要那么累。”他说:“人都是要死的,与其等死,还不如多做点事。”这就是佛源老和尚的精神。这种精神,禅宗是这样,道家也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