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学成先生最新出版著作《禅说庄子》系列共16本,以通俗的语言,对《庄子》中的26篇,通过逐句分析的方式进行解析,结合佛教禅宗思想分析庄禅之间的内在关系,并结合现实人生,突出每篇文字的现实警讯与指导意义,为浮躁迷失的现代人指出另一条安身立命的途径。文字浅白易懂,说理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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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讲 游心于物之初
孔子见老聃,老聃新沐,方将被发而干,慹然似非人。孔子便而待之,少焉见,曰:“丘也眩与,其信然与?向者先生形体掘若槁木,似遗物离人而立于独也。”老聃曰:“吾游心于物之初。”孔子曰:“何谓邪?”曰:“心困焉而不能知,口辟焉而不能言,尝为汝议乎其将。至阴肃肃,至阳赫赫;肃肃出乎天,赫赫发乎地;两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或为之纪而莫见其形。消息满虚,一晦一明,日改月化,日有所为,而莫见其功。生有所乎萌,死有所乎归,始终相反乎无端而莫知乎其所穷。非是也,且孰为之宗!”
孔子曰:“请问游是。”老聃曰:“夫得是,至美至乐也,得至美而游乎至乐,谓之至人。”孔子曰:“愿闻其方。”曰:“草食之兽不疾易薮,水生之虫不疾易水,行小变而不失其大常也,喜怒哀乐不入于胸次。夫天下也者,万物之所一也。得其所一而同焉,则四支百体将为尘垢,而死生终始将为昼夜而莫之能滑,而况得丧祸福之所介乎!弃隶者若弃泥涂,知身贵于隶也,贵在于我而不失于变。且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夫孰足以患心!已为道者解乎此。”
孔子曰:“夫子德配天地,而犹假至言以修心,古之君子,孰能脱焉?”老聃曰:“不然。夫水之于汋也,无为而才自然矣。至人之于德也,不修而物不能离焉,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夫何修焉!”孔子出,以告颜回曰:“丘之于道也,其犹醯鸡与!微夫子之发吾覆也,吾不知天地之大全也。”
庄子见鲁哀公。哀公曰:“鲁多儒士,少为先生方者。”庄子曰:“鲁少儒。”哀公曰:“举鲁国而儒服,何谓少乎?”庄子曰:“周闻之,儒者冠圜冠者,知天时;履句屦者,知地形;缓佩玦者,事至而断。君子有其道者,未必为其服也;为其服者,未必知其道也。公固以为不然,何不号于国中曰:‘无此道而为此服者,其罪死!’”于是哀公号之五日,而鲁国无敢儒服者,独有一丈夫儒服而立乎公门。公即召而问以国事,千转万变而不穷。庄子曰:“以鲁国而儒者一人耳,可谓多乎?”
百里奚爵禄不入于心,故饭牛而牛肥,使秦穆公忘其贱,与之政也。有虞氏死生不入于心,故足以动人。
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笔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者,儃儃然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般礴臝。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
高深修为者的言行
“孔子见老聃,老聃新沐,方将被发而干,慹zhé然似非人。孔子便而待之,少shǎo焉yān见,曰:‘丘也眩xuàn与,其信然与?向者先生形体掘若槁木,似遗物离人而立于独也。’”
在《庄子》里,孔子见老子有十来处,这一处的描写也是很入神的。当年鲁迅先生写了一篇小说叫《出关》,把这一节中老子的肢体语言描绘得非常出色。《史记》里讲孔夫子见了老聃以后,老聃感觉周朝气数已尽,不愿意在洛阳待了,就西出函谷关,鲁迅据此写了这个故事。
这里庄子又当了一次导演。“孔子见老聃,老聃新沐,方将被发而干,慹然似非人”,孔夫子再次去拜见老子,遇见老子刚洗完头,把头发倒披过来,在那里等着晾干。古代无论男女都留长发,我们现在的男同志已经享受不了这个待遇了。女同志,特别是头发长的,就有这个感觉。老子洗头之后,先把头发上的水抖一下,然后低下头,把头发倒披过来,让它自然干。那时没有电吹风,只能自然风干。老子那时已经一百多岁了,没敢用扇子,估计怕伤风得病。他站在那儿,低着头,驼着背,头发倒披过来,就像虫子蛙蛇冬眠入蛰一样,一动不动,“慹然似非人”。
“孔子便而待之”,孔子恭恭敬敬站在一边,不知道是等了十分钟、半小时,还是一小时。总之,老子就像一段枯木,定在那里了。我们想一想,一百岁的老人,洗完头,没有侍者来帮忙擦干,只能低着头定在那儿,凝固这个动作,是要很长的时间的。
我们的李伟菩萨,很生动地描述过佛源老和尚在云门寺招待吃葡萄的场景。老和尚在方丈寮里招呼大家说,来来来,请吃葡萄。别人要自己来拿,他不让,自己拿着剪刀给大家剪葡萄,大概一分钟,剪刀才动一下,一分钟,再动一下子,就有点老子这个味,简直入定了。定定地拿着葡萄,手也不抖,咔嚓一下,咔嚓一下,整个面部表情像是僵化了一样,很严肃。手的动作也是僵化的,一分钟剪一粒葡萄,手在那里也一动不动,真的和老子这里的感觉一样。
孔夫子看到这个情况,不便上前去,便退到一个方便的地方,等老子把头发料理好了,坐下来以后,才上前去求见,并对老子说:“丘也眩与,其信然与?”哎呀,我是不是头晕了,眼花了?真的有这回事吗?人与人见面,都是灵动的、有所表示的,就算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哪怕手脚不灵便,嘴都会有所动作,眼睛也会有所表示。所以,孔夫子简直不敢相信刚才看到的情景,看错了吗?是真的吗?
形若槁木,遗物离人
孔夫子继续说道:“向者先生形体掘若槁木,似遗物离人而立于独也。”老先生,您刚才站在那里,就像一尊枯木,独立在那儿,周围的一切好像都不存在似的。您的这个境界,非人所能及啊。《齐物论》里的南郭子綦也有这样的场景:“隐几而坐,仰天而嘘,荅焉似丧其偶。”他的徒弟问他,“形固可使如槁木,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也就是谈的这种形象。
如果我们遇见了“形如槁木,心如死灰”的人,千万别去冒犯他们,这些都是“武林高手”,有绝世武功的。可能你还没有动手,就被打到十丈、八丈远,就被弄翻了。这些还都好说,关键是“似遗物离人而立于独也”,这一句就把境标出来了。大家还记得苏东坡写的《前赤壁赋》吗?“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苏东坡的语句就是从这一句中感悟出来的,但整个语句的味道,还是不及庄子的味。庄子的语句,在刻画老子这个形态时,非常生动、形象、传神。
我们平常看人,都看得浅,真的很浅。今天有些朋友说,冯老师,我们还是学一学相法吧。我就对他们说:“上相看神,其次看色(就是看气色),再次才是看相。”有神的人,有精神内蕴的人,他未必是帅哥,未必很富贵。我们看寺院里的罗汉像,一个个都长得稀奇古怪,完全不是正常人的形态,就跟山里百年老树疙瘩一样,怪怪的。天人呢,就都是富丽堂皇,雍容华贵的,不管是天帝,还是仙女,都很华美。
怎样才是“遗物离人”呢?一个人真正有了出离心,到了我空、法空的状态,他才会“遗物离人”;真正到了对社会上的事不动心,才叫“遗物离人”。如果我们见到一个人,眼神里火辣辣的,就像《聊斋·婴宁》里那个好色的秀才,“个儿郎目灼灼似贼”,看见一个靓女,眼睛一下就放光,一下就定在那里了,那不好。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我们的七情六欲,都可以从眼睛里表现出来。你的精神好还是不好,处于顺境还是逆境,有文化还是没文化,性格细腻还是粗糙,心胸坦荡还是狭隘,都可以从一个简单的眼神中表现出来。也可以从肢体语言、面部表情表现出来,不高兴的人哭丧着脸,嘴的“月角”向下;欢喜的人,嘴角是向上的;笑或哭,发怒或欢喜,故作高深或不屑一顾,这些表情大家都是知道的。一般人心里有情绪,不知不觉间,面部表情就暴露出来了。但是,一个真正有高深修为的人,他在行住坐卧、与人交接的状态之中,会有什么样的语言、什么样的肢体动作呢?
平常我们看到眉飞色舞的人、手舞足蹈的人、夸夸其谈的人、气急败坏的人、阿谀奉承的人、趾高气扬的人、飞扬跋扈的人,都可以从他们的面部,乃至他们的言行举止中,感觉到他们的修为状态。一个真正有修行的人,需要具备哪些条件呢?
我经常说,一个人要有静气,要有定力。有静气、有定力的人,首先是把身体管好了的。俗话说“站如松,坐如钟,行如风”,他是“站如松”,站有站相,肢体手足不随便比画;“坐如钟”,身体不会摇来摇去,也不会摇头晃脑。他的眉眼安静,不会眉飞色舞;精神内敛,不会杀气腾腾。他很温和,又很隐晦,喜怒哀乐不会释放出来。修为到位的人,是没有多少喜怒哀乐的,你要他喜,他未必喜;要他怒,他也未必怒,他是心如止水,心平如镜了。
这样的状态,你想一想他的形象会是什么样?所以有修为的人,他的语言是平和的,肢体行为也是平和的,整个人是很凝定的。如果他的表情、肢体比较张扬,至少可以说,修为还没有到位。当然有些过来人,已经到了果位上的人,比如济公和尚,动作表情很夸张,他这是“游戏三昧”,那又该另当别论。济公和尚已经得道了,怎么夸张,怎么幽默,都不为过。他是在游戏人间,用不着像初期修行那样拘谨。
我们还是回到老子这里来,他是道家的祖师爷,的确是“遗物离人而立于独也”。他的这个形象,与世间的众生相完全不一样,你要在社会上找到一个这样的人,是不可能的,因为他是独一无二的。佛祖在佛教里是独一无二的,老子在道教里也是独一无二的。
这一句我讲得很多,就是希望大家通过这个来检点一下自己的修为。我们在旁观、审视他人的时候,常常会受到很多是非的干扰。但只要具备正常人的判断力,与自己没有利害关系,不带情感,一般会判断准确的。判断别人容易,判断自己呢?自己在不经意之中,在是是非非之中,在人事关系的网络之中,自己到底给别人一个什么样的感观?我们应该反省一下。通过老子这个形象,通过孔夫子的描述,我们一定要好好感觉道人的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