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多年垂钓于伊莎贝拉溪,它已经成为我的一部分。我熟悉许多别的溪流,但我对任何一条其他的溪流都没有如此这般的迷恋,没有那种与伊莎贝拉溪亲密无间、生死与共的感情。马尼图河、巴普蒂斯姆河、喀斯喀特河和克罗斯河一我都很爱这些河,还有许多穿越大陆的河流,然而,它们都无法激起我对位于苏必利尔湖北部这条小溪的那种刻骨铭心的情感,那种无拘无束、心有所属的真情实意。
伊莎贝拉溪并非那么富有魔力,因为它没有壮丽的激流,没有宏伟多岩的池塘,溪畔也没有高耸的树木。实际上,它只不过是一条泉水充盈的小溪,从冰冷的沼泽地起源时是一脉涓涓细流,溪水渐深,水声渐响,直至时机成熟,奔腾而下。溪畔时常有低矮的灌木,在那些被海狸筑坝拦起的回流水中,只可以从岸上钓鱼。但是溪水清凉,黄昏时,溪流所有池塘的水面上皆是浮起的鳟鱼激起的涟漪。
那里的鳟鱼大多长不大。不同于那些注人湖中的大溪流,你在伊莎贝拉溪根本找不到两三磅重的鳟鱼,从来找不到重于一磅或一磅半的鳟鱼,可是它们却是带着纯正斑点的野生鳟鱼,如同北部任何别的鳟鱼一样漂亮。它们干净结实,连小鱼都显示出疯狂的野性。至于颜色,谁又能描述那种彩虹色,那种灰、绿、黑组成的斑点,那种如烈焰般的深红斑纹?
然而,比鳟鱼更具魔力的是那些池塘。每一个池塘都给人留下记忆。当我在伊莎贝拉溪涉水走过时,从不感到孤独。我常常听到激流中似曾忘却的嘲笑之声,以及富有节奏、令人熟悉的轻抛渔竿的声响。这些事情如同鳟鱼一样成为溪流的一部分。
在海狸坝下的岩石边有个大池塘。那里是死水,池底太软,无法涉水而行,只有一面斜着落入水边的岩壁可以立足。几百码之内没有树木,可以对整个池塘的水面一览无余。那地方属于格伦。
格伦是个艺术家。我时常猜想与其说他喜爱钓鱼,倒不如说他更钟情于池塘里的倒影及阳光和阴影投在池面上的情景。他从不远离那个地点,从不跟随我拨开树丛,顶着激流,破浪前进。他往往是在一个地方一站就是几个小时,抛出渔线,不停地换鱼饵,确信迟早会有条鳟鱼上钩。对他而言,鱼是否上钩无关紧要。
有一天,我从对面的岩石池观望他。他没看见我。此时,他是如此地全神贯注,我知道他也没听到我的动静。他正在小心翼翼地抛渔线,脸上露出似乎只有垂钓者才能看明白的那种专注和欢乐的神态。在他下面一股涌向赤杨的水流中,鱼咬钩的好机会来了。那鳟鱼一次又一次地浮上来,每一次渐渐变细的浪头都直接在那个地点铺开。有一次,那鱼浮出水面,露出一大片火红的侧腹。他收回鱼饵,站在那里长久地观察着水面。最终他做出了选择。这次鱼饵落入一个旋涡,鳟鱼向岸边冲撞,寻求庇护。它在池塘中来回地挣扎,最后在渐渐变细的涟漪中缓缓靠近,伸手可触。他猛扑过去,鱼就是他的了。他将鱼朝着光,左右打量,想得到阳光下最佳的色彩效果。随后,几乎颇有些遗憾地将它扔进渔篮。
就在此时,他看到了我,便笑着涉水走到我站立的地方。
“干得好!”我说道,“看到你钓上了最后那条鱼。”
他打开渔篮,给我看放在绿蕨上的那条漂亮的鳟鱼。那肯定是条好鱼,但我知道那天他真正想捕获到的东西:池塘中的倒影、色彩、声音和孤寂,而鳟鱼只不过是所有这一切的象征。
位于源流处的青苔池,周边有巨大的雪松环绕,雪松下铺垫着厚厚的一层松软湿润的水苔。即便是在最暖和的天气,那里也是阴暗凉爽,因为下面有泉水喷涌,除非是正午,阳光鲜能光顾那里。那个池塘带有一种原始感。在那里,城镇纷扰喧嚣的世界显得非常遥远。池塘挺大,当你在池塘低浅的一端垂钓时,湍湍激流注入的上端水域却并不受干扰。那个池塘属于我的儿子。当他初识青苔池时,年幼无知,还不曾用过鱼饵。
一天傍晚,我在池塘低浅的一端观看他就在急流下面的一根原木顶头抛渔线。大片的涟漪从圆木铺开,一圈圈地涌向池塘的中心。一时间,我竟忘却了自己也在钓鱼。我又成了一个男孩, 不想尘世,只想看看一条好鱼上钩的奇观。那个站在池塘上端的男孩就是我。
突然传来一阵喊声,我惊得一跳。
“给我渔网,”他喊道,“ 我捉住他了。”
我扫一眼便得知他已经捕捉到了一条地道的伊莎贝拉溪鳟鱼。我疯狂地越过原木、堆积物和沼泽地,终于来到他身边。我蹚水走进池塘,当那条鳟鱼靠近时,撒出渔网,捞上了我们俩许久以来见到过的最大的一条鱼,一条长十四英寸、身体滚圆干净,色彩艳丽的方尾鳟。我们并排站立,默默无语,只是看着那条鳟鱼,听着白喉带鵐的歌声和悦耳的水声。
“那是朱鹭。”儿子说。
他满面笑容,眼里闪烁着得意的荣耀,那是一个孩子一生中仅有一次的荣耀,是当他得知自己终于如愿以偿时的荣耀。
从那以后,我曾多次重返青苔池,但每次抛渔线时,我的眼前都会浮现那天夜里那个男孩钓起那条大鱼时的神情。那个池塘将永远属于他,而且我知道当他思念家乡之时,当他回首往事之时,伊莎贝拉溪的那个时刻将是他珍藏于心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