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1948年是《1984》出版的那一年。人们对科技发展与人的自由之间关系的反思刚刚开始，但奥威尔却已经设想了暴政会利用科技手段来最大限度地控制人的自由。他的描述是具体而直接的，尽管这种描述只是出于天才的想象。但现在看，它们都是准确的预言。

问：奥威尔是第一位描绘科技手段服务于暴政的人吗？

答：我想是的，不过要稍微做一点说明。现在人们公认的三大反乌托邦小说是俄国白银时代的小说家扎米亚京的《我们》，英国作家赫胥黎的《美妙新世界》和奥威尔的《1984》。这三部小说的共同特点是都想象了科技发展对人类未来的影响，但角度各不相同。扎米亚京的《我们》完成于1920年，这是一部科学幻想小说，用反讽的手法描述人在科学化的世界中如何生存。赫胥黎的《美妙新世界》出版于1932年，是一部详细描写科学如何改变了人类的科幻小说。而奥威尔的《1984》却是一部严肃的批判性的政治寓言。扎米亚京和赫胥黎的小说出版时，法西斯暴政的恶果尚未完全显现，而《1984》年出版时，纳粹和苏俄暴政的现实影响已经造成了世界的大灾难。奥威尔是痛定思痛，所以他的著作是纯政治性的。他的设想是科技直接成为暴政的工具。这个思路无形中对接了法兰克福学派的哲学家霍克海默和阿多尔诺的思路。这两位哲学家在1947年出版了《启蒙的辩证法》一书，这部书深入探讨了科学的工具化是如何助长了纳粹意识形态的发展。他们关注“科学遗忘自我和工具化”的过程，并且警告“技术造就的大众时刻准备献身于任何一种暴政”，并指出“由于权力集团成为社会主体，他们便制造了世界范围内的法西斯恐怖，进步变成了退步”。1947年正是奥威尔写作《1984》的同一年。

    

问：看来科学技术发展的后果究竟如何，一直是个大问题。

答：是的，我甚至认为它是当下最值得关注的问题。科技发展的结果在奥威尔那里是简单明确的，那就是它必然服务于权力集团，会被用来剥夺人的自由 。首先，它具有的监视功能使人不可能再有什么隐私，因此人必然是受到控制的，不再有传统意义上的自由。温斯顿工作的真理部门口就是一条大横幅“老大哥在看着你”（Big brother is watching you）他的办公室“左墙面上镶着一个长方形的金属板，从那里发出声音，可以调小音量却无法关闭，这就是电幕（telescreen)”。这是奥威尔造的一个词，这个监视屏现在是随处可见，配上摄像头，人的所有活动一目了然。在民主国家，它用来监控公共秩序，保护公众安全。在专制国家，它主要的功能当然是为了监视民众。但谁能担保民主国家的政府不会把它转用为监视民众呢？监视和监控一字之差，性质大不相同，摄像头最多的国家自由最少，这也是不争的事实。温斯顿办公室的外面，一架直升飞机在屋顶徘徊，这是警察巡逻队的侦察机，正在窥视各家窗户。温斯顿想，“巡逻队倒无所谓，思想警察才真让人头疼啊”。“温斯顿背后的电幕兼有收发的功用，温斯顿偶尔发出任何声音，只要比耳语稍高些，就会被电幕收进去，而且在金属板视线内，他的一举一动都受到监视。”但可怕的不是被监视，而是“你不可能知道你是否被监视，你只能想象思想警察随时都在监视着你，他们认为有必要时随时可以进入你的电幕内。因此你得想着你所发出的声音都已被窃听，你的每一举动都被人窥视着。”

    

问：其实我们现在使用的智能手机也有这种功能。

答：是的，实际上人手一部的智能手机就造成一种可能，人人随身携带一个小监视器。在中国疫情三年封控期间，你走到哪里都被大数据跟踪，你跨越省界时，红码可能就亮了，你只能找地方隔离。所以人们说三年封控是全国无死角监视的大演习。其实，你在手机上浏览时也被监视着，社交平台通过算法就知道你的兴趣爱好，政治倾向，然后向你推送。今天推送的可能是一只肖邦的夜曲，明天可能就有警察找上门来。从表面上看，我们是自由浏览，但实质上你是自由地交出了自己的自由。特别是在暴政国家，当局通过平台，过滤掉所有敏感词和它不喜欢的信息，只向你传输它想让你知道的信息，实际上它已把你置于一个信息牢笼中，只是你不察觉你已身陷囹圄。这种现象不仅发生在暴政国家，在民主国家中也同样会发生。比如x平台的老板是位专制领袖的仰慕者，他们就可以通过改变算法，让平台上的信息有利于具有专制人格的候选人。不过，在民主国家中还可以选择其他平台，所以包揽天下信息还一时做不到，但这种危险前景已是迫在眼前。在《1984》中，奥威尔已经设想了利用科技手段消灭真实信息的场景。“办公室墙上分别有三个洞，录话机右边的一只气力传输管专供传送文件，左边大一些的一个专供传送报纸。温斯顿举手就可触及的侧边墙上有一个用铁丝网盖着的大洞，这是扔弃废纸用的，这种洞在整栋大厦中有成千上百个，就连过道上都均匀分布，人们替这些废纸洞起了一个绰号“回忆洞”。当任何人知道某些文件应当销毁，就会自动把它丢进“回忆洞”，让暖气流把它卷到大厦某处的大火炉中烧毁。“毁灭真实记录之后，立即有党所需要的信息被编造出来。这就是真理部的功用，它会制造出一种“新的幸福生活。”

    

问：这种幸福生活也是科幻的幸福童话。

答:是的，在党的意识形态中，科技的唯一功能是有控制大众，剥夺自由。《戈斯坦书》中写道：“今天的大洋国，科学一词名存实亡，《新语词典》中找不到这个字。过去，所有科学上的成就都是经验主义思考模式的结晶，而这种模式是与英社信条格格不入的。大洋国继续在科技上有些进展，其目的也是为了削减人类的自由，在实用技术方面，如果不是大开倒车就是迟滞不前。种田用牛马，写作用机器。但任何对执政党有利的事情，如战争或警察查人隐私的科技，经验主义的研究方法还是受到鼓励的。党的两大目标是征服整个地球和永远扑灭所有自由思想，因此党面临的两大问题是：怎样去发现一个人的思想和怎样在数秒内，事先不加警告地消灭数百万人民。这是目前科学研究的要旨。”看看现代暴政国家科技进展的走向，奥威尔当年的预测是何等准确。党对利用高科技手段控制社会以实现自己的上述两大目标，认知极为清晰。在他们看来，连有宗教裁判所的中世纪都是宽宏大量的，因为他们缺乏可资利用的科技手段。《戈斯坦书》中坦承，“以前的政府没有力量去经常监视其人民，但印刷术发明后操纵舆论变得容易，电影和无线电的发明使之更进一步，电视和电视技术的发展，可以同时进行收发，人民的私生活便宣告结束，每个公民，至少是每个值得监视的公民 ，一天24小时受到警察的电视监视，历史上首次出现了这种可能，既不仅能使群众的意志服从国家，并且使群众的意见全体一致。”

    

问：但是这种状态的前提是全体人民都没有记忆。

答：对，这是关键一点。真理部每天的工作就是为达到这个目标。而且党相信只要它握有暴力，就能控制现在，而控制了现在，过去可以伪造，未来可以欺骗。奥布林在仁爱部的审讯室中问温斯顿“过去存在在哪里呢？”温斯顿回答“在头脑中，在人类记忆中”。“在记忆中，好吧，我们党控制所有记录，控制所有记忆，这等于我们控制了过去，是吗”？“但你怎么去阻止别人的记忆呢？这是本能，你无法控制我们的记忆。”对话到此，奥布林不再说话，只是不断升高刑具的压力，当压力升至60度时，无法忍受的疼痛让温斯顿只得放弃自己的记忆，随着奥布林的要求胡言乱语，最终温斯顿投降了。他用发给他的石笔胡乱写下“自由即奴役”，“二加二等于五”。他相信记忆是不可靠的。《1984》一书以温斯顿学会了爱老大哥结束。但我们知道暴政统治远未结束。不管你是不是爱老大哥。可绝望不能让世界逃离暴政。当人们说“人民日报不能看合定本”时就已经宣告了历史事实是存在的，人的记忆是存在的。奥威尔在《1984》中虽然给了我们一个绝望的结局，但历史本身是不可磨灭的。2016年美国大选之后，提莫西·史奈德教授写了《暴政》一书，他满怀希望的告诫美国青年：“在缔造历史之前，美国的年轻人必须先了解历史，这个时代不是终点而是新的起点。”尽管我们身处后1984时代，自由的旗帜仍在前方隐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