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离开沉闷,古板,严苛的英国,拜伦从灵魂到肉体成了一个真正的流亡者。他似乎毫无目的地游荡在欧洲大陆,从法国到比利时,从瑞士到意大利,其实,他一直在寻找一种明确的感受:自由。他把自己惊世骇俗的荒唐行为看作对英国社会的挑战,他相信自己不是空虚无聊的浪子,而是一个自由灵魂的追求者。
问:拜伦的行为看似放浪形骸,但似乎有一种内在的逻辑。
答:是的,但他自己仿佛不知道,只是追随本能的要求,不停地热爱一些人与事,又不停地痛恨一些人与事,但我们可以从他的诗行中清晰地看到他追求的轨迹。比如他在《恰尔德·哈罗尔德游记》中所说的:“我算什么,什么也不是,可是/我思想的灵魂啊,你并非如此。”他穿越法国到了比利时,首先去瞻仰的就是滑铁卢战场。在欧洲大陆,他接续《恰尔德·哈罗尔德游记》的足迹,完成全诗第三、四章的写作。他让哈罗尔德在面对滑铁卢时吟唱:“哈罗尔德停留在这血骨堆积之地/要命的滑铁卢,法兰西的坟墓/雄鹰在这飞翔到荣誉的最高处,/但随即被同盟国的箭射穿前胸/世界挣脱了枷锁,由他顶替,被套在其中。”这里的雄鹰就是拿破仑。在拜伦看来,拿破仑被囚禁在圣海伦娜岛是替世界自由带上枷锁,拿破仑的业绩是给欧洲人带来自由。这个见解在当时绝对振聋发愦,是对拿破仑罕见的正面肯定。拜伦的思考相当深入,他问:“究竟是各国联合讨伐一个人/还是合力教训所有帝王不再跋扈?/难道那正在复活的奴隶制度/又成为开明时代的偶像?那丑恶的东西/难道我们打倒了狮子却向狼拜服?/奴才般地在皇座前屈膝,低声下气?”这一连串的问题直指历史深处。
问:看来拜伦再返欧洲大陆后,笔下的哈罗尔德思想更加深入,历史感更强。
答:是的,这可以说是拜伦更成熟了,不过这思想的成熟与深化得益于与另一颗伟大灵魂的碰撞,他与雪莱相识,相交,相知。我们知道,许多思想的成熟,深化来自于朋友之间的砥砺,思想总是不耐寂寞,它总在寻求碰撞,引发共鸣,在有同声相应的朋友时,它在朋友间共鸣,在绝世孤独时,它和先贤典籍共鸣。在拜伦到达瑞士时,他遇见了雪萊。这个相遇得益于一位女子克莱尔,这也是一位大胆果敢的女性,她是雪萊的第二个妻子玛丽的同父异母妹妹,她先是暗恋雪萊,发现不可能从姐姐手中夺下雪萊,便转而向拜论进攻。总之,她心目中只有英国最杰出的诗人才配得上她的爱情。当拜伦离开英国到达瑞士后,克莱尔说服姐姐玛丽和雪莱一起去瑞士,终于,在日内瓦湖畔的赛切隆旅馆中,拜伦与雪萊相见了。拜伦先前读过雪莱的长篇叙事诗《麦布女王》,对雪莱的才情十分赞赏,而雪莱一读《恰尔德·哈罗尔德游记》就断定自己诗才不如拜伦,这次两人结识都有相见恨晚的感觉。他们租的房子相距不远,所以这两位大诗人每日见面,交流争辩,互相展示自己的诗作。风和日丽时,他们或泛舟湖上,或徜徉于山水之间,几乎形影不离。雪萊夫人玛丽记的拜伦的声音庄严如音乐,雪萊的声音急躁尖锐。
问:可这两人的性格和理想又根本不同啊。
答:是的,雪萊被人称作天使,拜伦则被人称为魔鬼,这一点在对待女性的态度上区分极为明显。莫罗亚在他的《雪莱传》中分析过这种区别,他说:“雪莱在女性身上寻找奋发上进的力量源泉,而拜伦却以休憩为遁辞,把她们当做玩物。如天使一般的雪莱由于过分圣洁,尊重女性,而世俗的拜伦,由于过分的人性化,渴望女性但又用最轻蔑的言辞评论她们。他说:“女人身上可怕的地方就是,我们既不能与她们共同生活又不能没有她们而活着”还说,“我的理想就是找一个有相当才识的女子,能懂得她必须崇拜我,却不能才智过人到希望我崇拜她自己。”这两种态度一个以女性为中心,一个以男性,特别是自我中心的男性,为中心。进一步说。雪萊是理想主义者,向往美善,拜伦则更熟悉现实社会的残酷,因而愤世嫉俗。但在两人的思想碰撞中,都从对方身上汲取了养料,在日内瓦湖畔的相遇使两人有一次丰富的精神聚餐。他们造访卢梭和伏尔泰生活写作的地方,为瑰丽的景色和前贤的业绩而赞叹。拜伦写道:“并非为了小说,卢梭才选择这个地方/用感情来渲染它,而是因为他明白,爱情必须把这最适宜不过的风光/与心灵所产生的人物连在一起 。”又说:“洛桑和费尔内,因为两个人曾经居住,/他们的名字使你们也赫赫有名/他们有巨人的头脑,所抱的雄心/与泰坦们相似,要在大胆的怀疑之上/堆起思想的大山,足以唤起隆隆雷声/足以招来天上的火焰,且与之抗争。”这里说的人就是卢梭和伏尔泰。这说明雪莱和拜伦都是启蒙思想的拥护者,他们诗思的核心只有一个词:自由。雪莱的诗作《自由颂》开篇即引拜伦的诗行:“自由啊,你的旗帜虽破,还在飘扬,向猛烈的雷雨冲击风暴。”
问:把人的自由当作首要价值,这就是启蒙的成果。
答:可以说雪莱和拜伦在这一点上是志同道合。在瑞士时,拜伦还拜会了隐居在柯佩城堡的斯达尔夫人,她是当时欧洲的第一才女,曾因批评拿破仑恢复帝制而被拿破仑放逐。此刻,她的男友,法国自由主义的先驱本雅曼·贡斯当也在柯佩。拜伦让朋友们读了《恰尔德·哈罗尔德游记》的第三章,受到一致好评。拜伦不仅心中渴望自由,他还亲自参加人们为争取自由而采取的行动。1820年拜伦到意大利之后,他的一些朋友参与了烧炭党反抗奥地利统治,争取成立独立完整的意大利共和国的活动。拜伦亲身参与他们的密谋,还被推举为烧炭党拉文纳分部的负责人。他利用自己外国人的身份在奎奇利奥公馆建立了一个秘密武器库,藏了上百只步枪。他的寓所成为一个密谋据点,人们在里面印刷分发各种鼓动起义的传单。他自己设想奎奇利奥公馆可以成为一个坚固的堡垒,因为“从里面可以控制狭窄的街道,还有固若金汤的围墙”他喜欢冒险的天性和争取自由的渴望让他兴奋不已,他说,只要想一想,一个自由的意大利,自奥古斯丁时代以来,为什么不曾再有过?因为奥古斯丁·屋大维是罗马帝国的第一位皇帝,自他的时代起,罗马由一个共和国转变为一个帝国,在拜伦心里,这是意大利人丧失自由的开始。现在,人们正努力恢复意大利的自由。他毫不犹豫就投身其中,直到警察破获了这些密谋参与者,并且将他们统统放逐。但他们没有逮捕拜伦,因为他是外国人。但是,就在这种千头万绪,险象丛生的状况下,拜伦创作了诗剧《曼弗雷德》,并开始写作他的不朽杰作《唐璜》。
问:《锡雍的囚徒》也是在这时创作的吧?
答:对,那是他和雪莱一起参观了锡雍城堡之后创作的,这座城堡在16世纪曾关押过瑞士爱国志士伯尼瓦尔,他反抗萨伏依王朝查理三世对瑞士的统治,试图建立共和国。他在此被关押了六年,所以拜伦吟诵道:“你磅礴精神之永恒的幽灵,自由啊,你在地牢里才最灿烂。”然而,一件让拜伦心碎的事发生了,1822年7月8日,雪莱乘船出航,遭遇了暴风雨,船沉了,雪萊遇难。拜伦赶来,亲手在海滩上火化了雪莱的尸体。他强作镇静,拿起雪莱的颅骨说:“我从牙齿上认出一个我曾与之交谈的人,我总是看着人家的嘴。因为嘴会说出眼睛试图隐藏的心事。”当焚尸的烈焰熊熊燃烧时,拜伦突然说:“既然海水淹死了我们的朋友,咱们就来试试这海水的力量有多大吧。”随后跳入海中,奋力游向远方。他似乎已隐约看到了自己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