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 英国内战以查理一世战败结束。随后，进行的审判以宣判国王犯有暴政罪被处以死刑。法学家、历史学家对这场审判的正当性一直争议不断。但确凿不疑的结论是，审判彰显了英格兰宪政的原则坚如磐石。这条原则是：不管你有多么高高在上，法律在你之上。

问：审判国王是一场法律实践，但没有前例可循。

答：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问题，同时也是一个性命攸关的问题。当时，反对国王的共和一派被称为“圆颅党”，因为他们大多不像贵族戴假发，而是剪短发，看上去是个圆头。这派的一个军官说过一段话，“究竟是国王应该像神一样任意进行统治，而全国人民应该像野兽一样受到强制，还是人民应该受自己制定的法律的统治，并生活在根据他们的意志产生的政府之下，这便是保皇派同我们的分歧所在”。这段话说明了审判国王的初衷，也是英国内战所争的关键。但是，由克伦威尔的铁甲军为后盾的审判国王的提议，本身就有一个法律上的难题。杰佛里·罗伯逊在他的库克传记《弑君者》一书中，把这个难题总结如下，“那时的法律思维根本找不到根据来起诉国王。国王就是法律，根据这个定义，国王不会做错事儿，Rex is lex（国王即法律）。一个Rex vis rex （国王审判国王）的案件在定义上是自相矛盾的。在这个关键时刻，约翰·库克，一位格雷律师公会的律师被任命为审判国王的副检察长。1649年1月10日，他收到了国会信使送来的卷宗，上面写着，“准备起诉国王”。

问：这可不是个平常的案子。

答：是的，这是一个历史时刻。当时那些比库克地位高的大律师纷纷躲藏起来，以避开这个棘手的案子，他们吓坏了，因为在他们心目中，国王是高于法律的。本来负责指控国王的人，是总检察长威廉·斯蒂尔，但他临阵逃脱，声称自己得了重病，无法履行职责。于是，指控的任务就落在了库克身上。国会成立了特别高等法庭，这个法庭的任务是确立一个原则，剥夺国王的君主豁免权。一个君王一旦推行暴政，残害本国人民，则必须受到相应的惩罚。就此，“施行暴政”成为了一项刑事罪名。但是，作为一位法律人士，库克必须提出一套法律解释，证明审判暴君不仅出于义愤，也出于正义要求，而正义是法律的目的。罗伯逊甚至认为，斯蒂尔的临阵逃脱是天意，因为“约翰·库克开始担当起主导起诉的重任，他的任务是说服法庭，说服整个世界，无论是‘君权神授’，还是‘君主豁免权’，都不能允许压迫人民的一国之君逍遥法外。逍遥法外(impunity) 这个词在库克的卷宗中进入了历史。它表示，暴君在施行暴政后，不该再享有快乐和自由”。

问：显然，库克对查理一世的起诉，对后来的历史有着重大的影响。

答：是的。这个影响怎么估量都不会过份。更精彩的是，当库克与查理一世面对面时，他表现出的法律人应有的尊严，那是一个震撼人心的场面。罗伯逊仔细地描述了这个场面，1月20日是一个星期六，那天下午，六十八名身着黑袍的法官进入威斯敏斯特大厅，这是特别高等法庭所在地。市民们挤满了走廊，因为这是公开审理的案子，允许市民旁听。一百二十名士兵手持长矛，法庭书记员捧着镇国宝剑在前面开道。主审法官布拉德肖的座椅上铺着深红色的天鹅绒，桌上摆放着深红色的垫子，上面绣着议会的权杖。查理一世正对法官而坐。检察官库克站在国王坐席的右侧。查理一世进场时还带着威严，士兵在他两侧护送他入座。国王并未戴任何械具，手持皇家银尖拐杖。他眼睛紧盯法官，拒绝脱帽，以表示对法庭的蔑视。此时他仿佛仍然是大权在握的英国国王。法官开始说话，口气充满尊重，“查理·斯图亚特，英国国王，英国下议院决定组成高等法庭，对你进行审判。法庭将秉公听取对你的控告“。这时，库克出场，开始宣读公诉书。他刚说到，“尊敬的主席”，突然感觉肩膀被重击了一下，原来是国王用他那只皇家手仗打了库克一下，并命令他“等等”，随即又用手杖刺向库克，此刻如果库克有片刻犹豫，听从了国王的命令，那么这场审判就进行不下去了。但库克完全不理会国王的杖击和命令，继续宣读公诉书，“尊敬的主席，本人受本高等法庭之命，为完成.......”这时，国王第三次用手杖刺向库克，因用力过猛，手杖上那个装饰华丽的银尖头滚落下来，正掉在库克的长袍之下。国王与库克四目相对。国王示意库克弯腰捡起这个银尖头，但库克眼睛眨也不眨，继续陈词，“我代表英国人民，并且以他们的名义，向法庭控诉我身旁所坐的英国国王查理·斯图亚特，构成严重叛国罪及其他严重罪行”。

问：这表明库克的法律信念无比坚定。

答：对。在库克心中，你只要站在法庭上，你就是一个普通的犯罪嫌疑人。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有罪、无罪，只能由法庭决定。果然，库克以信义支撑的法律尊严，使至高无上的人间权威国王屈服了。罗伯逊记述道，“在库克极具杀伤力的话语下，国王好似退缩了，一下子从高高在上的国王，变成了一个暴躁的、头发肮脏的犯人。在人们惊讶的注视下，国王慢慢地，费力地弯下腰，捡起掉在库克脚下地板上的那个银尖头。人群中发出一片叹息。库克在这个具有象征意义的时刻，停顿了一下，然后把控告书交给法庭书记员安德鲁·布鲁顿来正式宣读“。历史上有许多极具象征意义的神奇时刻，比如奥斯特利兹战役结束后，战场上的迷雾突然消散，阳光灿烂，照亮战场。拿破仑说了句名言，“这是奥斯特利兹的阳光”。这句话表明，胜负未分的迷雾时刻已经被阳光灿烂的胜利时刻所取代。而查理一世在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小律师面前弯下了腰，自己去捡掉在地上的皇家手杖的银头，这实在太具象征意义。罗伯逊总结说，“这个插曲的象征意义再明显不过了，国王——神圣的陛下弯下了腰。他在人权法律的权威下，显得如此无力。库克在那一刻的镇定和坚决，使审判国王的开场便大大提升了人们的期望。现在这是一场对国王的真正审判了。国王没有任何特权，这个历史时刻真正诠释了Be ye ever so high, the law is above you 不管你有多高高在上，法律在你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