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 实行出版审查制度的国家，一般具有两种特质，其一是权力阶层的腐败堕落，需要实行严格的言论控制来加以掩盖，其二是这种掩盖需要谎言，则势必造成社会中真相不彰、伪善横行，从而引发普遍的道德堕落。

问：弥尔顿似乎特别注意出版审查制度对道德的影响。

答：是的，这一点极为重要。出版审查的主要理由是防止某些出版物毒害人心，但事实恰恰是这种审查制度、言论管控才是道德堕落的原因，因为为了弘扬善好，人们必须知道什么是邪恶，可出版审查的标准只能是统治阶层认可的善恶标准，而他们的价值体系是为了权势阶层的利益，使其合理化、普遍化，社会中的真知灼见往往是对这种合理化的抵制、批判，他们会提出另一种价值标准，给社会大众另一种选择。因此一个合理的社会必然是信息自由流通，思想自由交流，言论自由表达，使美丑善恶各自表现，由人们的理智、良知来选择决断。在这种社会中，统治阶层的价值标准很可能被社会全体所拒绝、摈弃，从而逼迫统治阶层向社会普遍认可的善好标准靠近，从而推动全社会的人性化、文明化。弥尔顿明智地指出：“在我们这个世界中，关于恶的认识与观察，对人类美德的构成是十分必要的，对于辨别错误、肯定真理也是十分必要的。既然如此，我们如果想探索罪恶与虚伪的领域，又有什么办法能比读各种论文，听各种理论更安全呢？这就是兼容并包的读书法的好处”。

问：要想兼容并包地读书，取消出版审查和许可制度就是先决条件。

答：当然，这是出版自由的天然理由。但出版审查制度的拥护者也有他们的理由，弥尔顿对这些理由逐条驳斥。这些理由最主要的一条就是取消出版审查，允许人们随心所欲地阅读，也就是读书无禁区，会让有害的思想传播，毒害大众心灵。但弥尔顿驳斥说，在书报检察官眼中有毒素的内容，在最神圣的书籍《圣经》中都有涉及，比如《约伯书》中对神的诅咒，《雅歌》中对肉欲的赞颂，难道我们要连《圣经》都禁绝吗？那些涉及到宗教教义辩论的书，究竟应该禁绝那一派的观点呢？如果书报检查官去审查这些争论性的书籍，他不已经读了异端邪说吗？况且，“邪恶的风俗完全能够不通过书籍而找到上千条其他的途径传播，这些途径是没法堵塞的”。弥尔顿把出版审查称之为“关上园门，拦住乌鸦”，何况谁能保证负责审查书籍的人不是一个邪恶之人，一个愚笨之人？由这些资质完全靠不住的人来保证大家的灵魂健康，实在是缘木求鱼。更可怕的是，一个国家施行出版审查，那就必然会对社会中一切陶冶人们精神的东西施行审查，弥尔顿举例说：“如果我们想要通过管制印刷事业来移风易俗，那我们就必须同样管制快人心意的娱乐活动，除了庄严的陶立安式的音乐外，我们就不能听其他的音乐或者写作，咏唱其他的歌曲”。弥尔顿在这里指出了一个重要的问题，也就是说一旦管制出版，就必然会对一切人类精神的自由活动加以管制，社会就必然成为一个死气沉沉、僵化呆板的军营式的存在。人类的创造活动必然终止，人类的精神世界必然苍白枯竭，这样的情况，我们在文革中就亲身经历过。那场浩劫给一个民族带来的灾祸，至今仍能感觉到。

问：所以弥尔顿捍卫出版自由，事实上是捍卫英国人的精神自由。

答：对。正是他的奋争，为英国人的自由争取到一方天地。他在论述中无情地批驳柏拉图所构想的那种由一个哲学王掌控一切人的思想活动的理想国。他说：“如果对成年人每一种行为的善恶问题都要加以规定，限制和强迫，那么美德就将徒具虚名，善行也就无需赞扬，严肃、公正和节制也就没有好处了”。弥尔顿还有一个坚强的论据，那就是本就没有纯善的东西，善恶的规则是在对比中获得的，像出版审查这类恶习，就算本意是让人不接触恶而保持心灵纯洁，但结果却恰恰相反。弥尔顿指出：“纵令我们可以用这种方法消除罪恶，但应当注意的是，我们像这样消除多少罪恶，就会破坏同样多的美德，因为德与恶本是一体，消除其中之一，便会把另一个也一起消除了。上帝一方面命令我们节制，公正和自制，又同时在我们身边洒下大量令人贪恋之物，同时又赐给我们一个漫无限制而无法满足的心灵。试问，我们为什么要制定一套严格的制度，忤逆上帝和自然的意旨，取消那些考验美德和体现真理的东西呢？而书籍如果允许自由出版，却正是这样的东西”。

问：看来弥尔顿捍卫出版自由的目的，是捍卫人的更广泛的自由权。

答：是的，只要出版自由的原则受到保护，那么言论思想自由自然就受到保护，思想言论自由受到保护，就会焕发出人的尊严和创造力。社会就会改善，知识就会增长，人的文明程度就会提高，这是一系列相辅相成的事情。在没有出版言论自由的地方，你自然会看到愚蠢当道，暴政横行，个体呆板木讷，没有创造力，想象力，见识鄙陋，听天由命。在这种情况下，正像弥尔顿所描述的：“只有对高深事物既无知又懒惰，只有变成一个庸俗不堪的大傻瓜，才能算是愉快的人生”。而这实质上是“对整个国家的侮辱和损害”。弥尔顿对英国议会的议员们大声疾呼：“这个城中知识的禾苗正在开花结果，它已经放射并继续放射出新的光芒，诸位难道要加以压制吗？难道应当让二十个横行霸道的统治者建立起寡头政治，给我们的心灵再度带来饥荒，使我们除了经过他们用斗衡量过的东西以外，就不知道旁的东西吗？”这二十个统治者指的是负责书籍审查的二十位审查员。弥尔顿把他们看作横行霸道的专制者。随着英国革命的深入和法制的完善，弥尔顿力斥的出版审查制度终于被取消，英国人民的自由和人权获得了进一步的拓展。在争取思想自由的历史上，弥尔顿的功绩永被世人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