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羅浥薇薇書評EP06】奇蹟鬱金香——讀蘇曉康《離魂歷劫自序》

 

《離魂歷劫自序（增訂版）》，蘇曉康著，印刻出版

 

許久沒有在他人面前掀開琴蓋彈琴，晚餐後福至心靈，說來首曲子吧，坐著把手擺上就開始想行雲流水進行著腦中的旋律，但一下子不是彈錯音、就是手指跟不上腦中該走的和弦。這實在是太不可思議的事情，我是從小學了十多年鋼琴的人，不僅僅如此，自詡音感較常人好上許多，聽見什麼，一下就能鸚鵡學舌那樣將當中技巧與情感無差表達出來，這樣通俗的流行樂曲對從前的我來說根本不必花一絲力氣。

 

「怎麼會這樣？」我敏感地觸碰到背後家人的眼神，自暴自棄地說。

 

「妳現在已經可以碰鋼琴了，」父親接話：

 

「妳知道這幾年自己連打開鋼琴都不敢嗎？」

 

我無語。聽著他們一次再一次說著我奇蹟似地先活了起來、能夠說話、可以寫字、漸漸過上生活，「只是偶爾看妳夾菜手還微微在抖。」

 

在這個〈我的變態成女時代〉系列最一開頭原本想寫的，是蘇珊娜 · 卡哈蘭《我發瘋的那段日子：抗NMDA受體腦炎倖存者自傳》，畢竟在我生病過後，不止一次有人向我推薦這本傳記，由於記憶力實在太糟糕的緣故，家中也擁有了至少兩三本，但抓破頭皮反反覆覆讀了好幾回，怎麼也寫不出內心感覺與它「緊緊相連」的話，這般自我阻擋的心境過了好一陣子我終於承認：面對病，我目前還僅僅能夠倚靠旁人的述說，還無法用第一人稱看待自己。

 

 

光是那些他所描述的細節實在都令人不忍卒睹

 

就在這樣難以向外人道的情況底下，偶然再讀起蘇曉康這本《離魂歷劫自序》（是的，這已不是我第一次讀，而且那次讀，也早是病前的事了），我的眼淚潸然落下不能停，不得不掩上書稍做歇息。我實在嫉妒蘇曉康得以這樣如此真實且誠懇的記憶與書寫，我面對的敵人是血淋淋的、無論如何再也喚不回的時間與空間，醫學上形容因車禍而重傷的妻子傅莉得了「腦傷性失語」，那說法對我這文字工作者來說簡直才是準確得不得了，我雖看來四肢健全、能說能寫，卻為著再也回不到虛幻且自以為是的思想高度所苦。

 

從一九八九年跌宕喧嘩著的離鄉，再到一九九三年異地飛來的橫禍，蘇曉康在《離魂歷劫自序》切切實實地記錄了同時身為一名知識份子、丈夫、與照護者，如何在中西醫哲學、甚至科學與玄學之間搖擺，信任與卻步；他還誠實地記載下正因著事件太大，必須全副身心投入作為照護者，才得以忘懷自己的結巴失語、離鄉流亡。在這期間，他鬱鬱寡歡，從春風得意不可一世的學運明星，搖身一變成了個自己口中「精神癱瘓的人」，光是那些他所描述的細節實在都令人不忍卒睹，比如見著傅莉車禍後的模樣，他傷感地說：「傅莉大概要變成我的女兒了。」；比如本來該是正簡簡單單長大著的小男孩一下子遭逢此意外，心裡的直覺也只能這樣表達：「我覺得原來的媽媽已經走了。」；一切的一切，讓這持續在大風大浪中翻轉的異議份子頹然：「病態的人是否無法真的信仰、還是信仰就是一種病態？傅莉的幻覺每每讓我汗顏而悲傷，也加劇我的焦慮，引起我的幻覺，我便擔憂太過，跌入太深。我陪伴她走過這一程，她有多失態我就有多失態。我不是要縱容自己，讓濫情合理化，我沒有單獨走出苦境的力氣⋯⋯。」

 

 

真真實實以「物」回看內心世界的一刻

 

我還對於他提及人們似乎只有能力接受傅莉的肢體癱瘓，卻不懂她的腦力、心智、情感的癱瘓這點格外有感。別說是他人，就連我自己，也得花上好一段時間才能接受這樣的現實，關於自己已非過去的自己，關於我或許已成為一個別的誰。那是某次複診時醫師輕描淡寫地詢問我是否有意願申請身心障礙手冊，我心頭大驚，在那之前自己完全沒有想過有這樣的可能：我知道這病好像不是一般，我知道自己記憶力好像已不若從前靈光，但，有致於嚴重到要申請一張身心障礙手冊嗎？我腦中瞬時為自己扣上一頂說不上是太風光的大帽子。

 

仿若感受到診間的尷尬，醫師放下手中的筆，抬起頭來，認真看著我的眼睛：「所謂『殘障』的程度，是相對，而不是絕對的。所以就算表面上妳掩蓋得漂漂亮亮毫無瑕疵，妳必須承認，自己所必須付出的努力比從前要多出許多，甚至根本再也做不到從前那樣的地步了。」我說不出話來，他所說的完全正確，低下頭來，默許他簽了那張申請書。

 

正如自出院後一點一滴掙扎復原著的傅莉，那好強、拗脾氣、一根腸子通到底的血性女子，蘇曉康說她在意外過後不再與過去一般女人樣，僅能穿著些簡單寬鬆衣物，蘇曉康替她翻找厚衣、打開箱子，見了往日出國時精心搭配挑選的服裝，他心情有些淒清，「像一個女人的一生都擺在箱子裡」。這是真真實實以「物」回看內心世界的一刻，曾經承載著我們萬千記憶的那些物品，無論是衣服、書本、抑或照片，讓此時此刻已遠離或粉碎的我們得以暫時回望。

 

 

結合個人與時代的、真正的天安門回憶錄

 

我回望曾經那樣愛美愛打扮的我，大病一場之後，自此出門脂粉不施，還總掛著千度近視眼鏡穿著睡衣夾腳拖，時時默背自己與親人的手機號碼，若稍有誤差便精神緊張；我回望過往在眾人面前輕易便能像孔雀一般慷慨激昂高談闊論的自己，現在只一在他人目光底下就思緒止不住地紊亂，鄭重發言坐下後雙手還一直打顫。回想起來，身邊的人必定替我打點許多，好讓我毋需煩心，但我毫無印象約莫浮沉了幾年，意識才稍微悠悠地轉來。能想、還能寫，是自己的幸運，或許也是自己的不幸，這是我能夠很多同理傅莉的所在。

 

初初讀這本書，會以為這僅是一本丈夫照顧車禍重傷妻子的紀錄，認真研究過後，會看得出這是一本無比誠懇的、結合個人與時代的、真正的天安門回憶錄。書中特意提及一位中國古字畫收藏家約翰．艾略特先生，無償地捐助了六四流亡者在普林斯頓大學成立「中國學社」，儘管學社人事流弊甚多風波不斷，老先生追思會上甚至還完全隻字未提資助流亡者的事蹟，蘇曉康仍整理了小小的篇幅淡淡帶過，足見其用心。相較起在台灣，我們對於民運仿佛又過分偏頗的所見所聞，蘇曉康寫下的這些，流亡人士不卑不亢的憂鬱與自省，更是一代人不可忘卻的拼圖。

 

《離魂歷劫自序》的封面很簡單，又有點一時之間難以理解，是一株讓自天而降的墨汁染得亮黑的鬱金香。你要一直讀、讀到最末，很微小而不經意的的段落，方知這樣的呼應如此感人。我想到一些很緩、很緩的所謂「奇蹟」的小事小物，直至現在我不能說自己完全懂得它們降臨的意義，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只知苟活至此，餘生不再屬於我自己，理應放開胸懷、承認自己都還沒有那樣全知全能，謙卑（而又老套）地想著盡人事、聽天命，或許這樣，不知不覺，就活得更長。

 

 

收聽羅浥薇薇書評：   

EP00｜打造一個屬於我、與那些氣味相投的孤兒們的防空洞  

EP01｜當天使俯瞰人間——彼得．韓德克《夢外之悲》  

EP02｜怪美的深情時光——Nan Goldin《Couples and Loneliness》  

EP03｜可以唱出來的那些夏宇 

EP04｜永遠的少女——談吉田秋生《情人的吻》 

EP05｜不可能的明天——談村上春樹《國境之南．太陽之西》

 

【本集節目是由鏡好聽製作播出的《羅浥薇薇書評—我的變態成女時代》】

每月第二周的週五上線全新一集  

開啟小鈴鐺、按下追蹤，持續關注最新節目 

圖｜Shutterstock    錄音師｜孫藝庭     製作人｜林文珮\u3000

 

想聽愛聽就在鏡好聽，訂閱《鏡好聽》並下載 APP 收聽，只給你最好的聲音。

| 立即訂閱：https://www.mirrorvoice.com.tw/mirrorvoice-plus 

| 免費下載 APP：https://mirrormediafb.pros.is/LY67K 

| Facebook：https://facebook.com/mirrorvoice2019 

| Instagram：https://instagram.com/mirror_voice 

| 合作、節目建議歡迎來信：[email protected]

', OrderedDict([('content:encoded', '

【羅浥薇薇書評EP06】奇蹟鬱金香——讀蘇曉康《離魂歷劫自序》

 

《離魂歷劫自序（增訂版）》，蘇曉康著，印刻出版

 

許久沒有在他人面前掀開琴蓋彈琴，晚餐後福至心靈，說來首曲子吧，坐著把手擺上就開始想行雲流水進行著腦中的旋律，但一下子不是彈錯音、就是手指跟不上腦中該走的和弦。這實在是太不可思議的事情，我是從小學了十多年鋼琴的人，不僅僅如此，自詡音感較常人好上許多，聽見什麼，一下就能鸚鵡學舌那樣將當中技巧與情感無差表達出來，這樣通俗的流行樂曲對從前的我來說根本不必花一絲力氣。

 

「怎麼會這樣？」我敏感地觸碰到背後家人的眼神，自暴自棄地說。

 

「妳現在已經可以碰鋼琴了，」父親接話：

 

「妳知道這幾年自己連打開鋼琴都不敢嗎？」

 

我無語。聽著他們一次再一次說著我奇蹟似地先活了起來、能夠說話、可以寫字、漸漸過上生活，「只是偶爾看妳夾菜手還微微在抖。」

 

在這個〈我的變態成女時代〉系列最一開頭原本想寫的，是蘇珊娜 · 卡哈蘭《我發瘋的那段日子：抗NMDA受體腦炎倖存者自傳》，畢竟在我生病過後，不止一次有人向我推薦這本傳記，由於記憶力實在太糟糕的緣故，家中也擁有了至少兩三本，但抓破頭皮反反覆覆讀了好幾回，怎麼也寫不出內心感覺與它「緊緊相連」的話，這般自我阻擋的心境過了好一陣子我終於承認：面對病，我目前還僅僅能夠倚靠旁人的述說，還無法用第一人稱看待自己。

 

 

光是那些他所描述的細節實在都令人不忍卒睹

 

就在這樣難以向外人道的情況底下，偶然再讀起蘇曉康這本《離魂歷劫自序》（是的，這已不是我第一次讀，而且那次讀，也早是病前的事了），我的眼淚潸然落下不能停，不得不掩上書稍做歇息。我實在嫉妒蘇曉康得以這樣如此真實且誠懇的記憶與書寫，我面對的敵人是血淋淋的、無論如何再也喚不回的時間與空間，醫學上形容因車禍而重傷的妻子傅莉得了「腦傷性失語」，那說法對我這文字工作者來說簡直才是準確得不得了，我雖看來四肢健全、能說能寫，卻為著再也回不到虛幻且自以為是的思想高度所苦。

 

從一九八九年跌宕喧嘩著的離鄉，再到一九九三年異地飛來的橫禍，蘇曉康在《離魂歷劫自序》切切實實地記錄了同時身為一名知識份子、丈夫、與照護者，如何在中西醫哲學、甚至科學與玄學之間搖擺，信任與卻步；他還誠實地記載下正因著事件太大，必須全副身心投入作為照護者，才得以忘懷自己的結巴失語、離鄉流亡。在這期間，他鬱鬱寡歡，從春風得意不可一世的學運明星，搖身一變成了個自己口中「精神癱瘓的人」，光是那些他所描述的細節實在都令人不忍卒睹，比如見著傅莉車禍後的模樣，他傷感地說：「傅莉大概要變成我的女兒了。」；比如本來該是正簡簡單單長大著的小男孩一下子遭逢此意外，心裡的直覺也只能這樣表達：「我覺得原來的媽媽已經走了。」；一切的一切，讓這持續在大風大浪中翻轉的異議份子頹然：「病態的人是否無法真的信仰、還是信仰就是一種病態？傅莉的幻覺每每讓我汗顏而悲傷，也加劇我的焦慮，引起我的幻覺，我便擔憂太過，跌入太深。我陪伴她走過這一程，她有多失態我就有多失態。我不是要縱容自己，讓濫情合理化，我沒有單獨走出苦境的力氣⋯⋯。」

 

 

真真實實以「物」回看內心世界的一刻

 

我還對於他提及人們似乎只有能力接受傅莉的肢體癱瘓，卻不懂她的腦力、心智、情感的癱瘓這點格外有感。別說是他人，就連我自己，也得花上好一段時間才能接受這樣的現實，關於自己已非過去的自己，關於我或許已成為一個別的誰。那是某次複診時醫師輕描淡寫地詢問我是否有意願申請身心障礙手冊，我心頭大驚，在那之前自己完全沒有想過有這樣的可能：我知道這病好像不是一般，我知道自己記憶力好像已不若從前靈光，但，有致於嚴重到要申請一張身心障礙手冊嗎？我腦中瞬時為自己扣上一頂說不上是太風光的大帽子。

 

仿若感受到診間的尷尬，醫師放下手中的筆，抬起頭來，認真看著我的眼睛：「所謂『殘障』的程度，是相對，而不是絕對的。所以就算表面上妳掩蓋得漂漂亮亮毫無瑕疵，妳必須承認，自己所必須付出的努力比從前要多出許多，甚至根本再也做不到從前那樣的地步了。」我說不出話來，他所說的完全正確，低下頭來，默許他簽了那張申請書。

 

正如自出院後一點一滴掙扎復原著的傅莉，那好強、拗脾氣、一根腸子通到底的血性女子，蘇曉康說她在意外過後不再與過去一般女人樣，僅能穿著些簡單寬鬆衣物，蘇曉康替她翻找厚衣、打開箱子，見了往日出國時精心搭配挑選的服裝，他心情有些淒清，「像一個女人的一生都擺在箱子裡」。這是真真實實以「物」回看內心世界的一刻，曾經承載著我們萬千記憶的那些物品，無論是衣服、書本、抑或照片，讓此時此刻已遠離或粉碎的我們得以暫時回望。

 

 

結合個人與時代的、真正的天安門回憶錄

 

我回望曾經那樣愛美愛打扮的我，大病一場之後，自此出門脂粉不施，還總掛著千度近視眼鏡穿著睡衣夾腳拖，時時默背自己與親人的手機號碼，若稍有誤差便精神緊張；我回望過往在眾人面前輕易便能像孔雀一般慷慨激昂高談闊論的自己，現在只一在他人目光底下就思緒止不住地紊亂，鄭重發言坐下後雙手還一直打顫。回想起來，身邊的人必定替我打點許多，好讓我毋需煩心，但我毫無印象約莫浮沉了幾年，意識才稍微悠悠地轉來。能想、還能寫，是自己的幸運，或許也是自己的不幸，這是我能夠很多同理傅莉的所在。

 

初初讀這本書，會以為這僅是一本丈夫照顧車禍重傷妻子的紀錄，認真研究過後，會看得出這是一本無比誠懇的、結合個人與時代的、真正的天安門回憶錄。書中特意提及一位中國古字畫收藏家約翰．艾略特先生，無償地捐助了六四流亡者在普林斯頓大學成立「中國學社」，儘管學社人事流弊甚多風波不斷，老先生追思會上甚至還完全隻字未提資助流亡者的事蹟，蘇曉康仍整理了小小的篇幅淡淡帶過，足見其用心。相較起在台灣，我們對於民運仿佛又過分偏頗的所見所聞，蘇曉康寫下的這些，流亡人士不卑不亢的憂鬱與自省，更是一代人不可忘卻的拼圖。

 

《離魂歷劫自序》的封面很簡單，又有點一時之間難以理解，是一株讓自天而降的墨汁染得亮黑的鬱金香。你要一直讀、讀到最末，很微小而不經意的的段落，方知這樣的呼應如此感人。我想到一些很緩、很緩的所謂「奇蹟」的小事小物，直至現在我不能說自己完全懂得它們降臨的意義，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只知苟活至此，餘生不再屬於我自己，理應放開胸懷、承認自己都還沒有那樣全知全能，謙卑（而又老套）地想著盡人事、聽天命，或許這樣，不知不覺，就活得更長。

 

 

收聽羅浥薇薇書評：   

EP00｜打造一個屬於我、與那些氣味相投的孤兒們的防空洞  

EP01｜當天使俯瞰人間——彼得．韓德克《夢外之悲》  

EP02｜怪美的深情時光——Nan Goldin《Couples and Loneliness》  

EP03｜可以唱出來的那些夏宇 

EP04｜永遠的少女——談吉田秋生《情人的吻》 

EP05｜不可能的明天——談村上春樹《國境之南．太陽之西》

 

【本集節目是由鏡好聽製作播出的《羅浥薇薇書評—我的變態成女時代》】

每月第二周的週五上線全新一集  

開啟小鈴鐺、按下追蹤，持續關注最新節目 

圖｜Shutterstock    錄音師｜孫藝庭     製作人｜林文珮\u3000

 

想聽愛聽就在鏡好聽，訂閱《鏡好聽》並下載 APP 收聽，只給你最好的聲音。

| 立即訂閱：https://www.mirrorvoice.com.tw/mirrorvoice-plus 

| 免費下載 APP：https://mirrormediafb.pros.is/LY67K 

| Facebook：https://facebook.com/mirrorvoice2019 

| Instagram：https://instagram.com/mirror_voice 

| 合作、節目建議歡迎來信：[email protected]

')])]